元猛不知道在早已逝去的文明時空發生過“杯酒釋兵權”這件事。他也永遠不會知道天浩曾經產生過類似的念頭,想要以更溫和的手段,用財富從自己和宗域、凌嘯手中換取族群控制權。
上次在黑角城召集開會,是一次試探。很遺憾,宗域的態度過於強硬,促使天浩徹底打消了這個想法。
宗域死了。
元猛和凌嘯的態度勉強還能接受。天浩要求他們從各自族群分撥軍隊接受訓練,尤其是先期完成整訓的狂牛部士兵加入第八軍團,實質上是從軍事層面對兩大分部進行削弱。
大批平民遷往北方。
大批士兵派往前線。
元猛不知道牛凌嘯會怎麽想,反正自己早已看開。豕族和鹿族接連被滅,虎族也被暫時打服,聽說獅族已經派出軍隊重建獠牙城,那麽天浩派出第八軍團進攻鷹族的用意就很明顯————按照先弱後強的順序,獅族肯定擺在最後。
我需要一個表現並證明自己的機會啊!
元猛在心中暗自苦笑。
並非出於無奈,只是有些不甘心。
我排在天浩前面,我是他的前輩。就這樣被一個年輕後輩來回驅使……換了誰都會覺得不舒服。
可是那又能怎麽樣?
不認輸的結果就是死,宗域是最好的例子。
元猛覺得最好的撇清方式就是軍功。與其在惶恐和惴惴不安中渡過每一天,不如主動請纓上戰場,用異族的人頭和鮮血證明自己沒有貳心。
我可以把狂牛部交給你。
但你也要做出保證,絕不能傷害我的家人。
元猛覺得牛凌嘯極有可能與自己有著同樣想法,同樣的顧慮。
規模浩大的炮擊令人震撼,充斥著濃烈硝煙氣息的戰場遠遠超乎元猛的想象。雖然他曾在鎖龍關服役,見識過南方白人的火槍和大炮,但他仍然覺得與眼前這些威力巨大的火炮比較起來,白人的武器就是垃圾。
遠處的山牆被炸開,長達數十米的裂縫到處都是。不斷有散碎的磚石灑落,搖搖欲墜的塔樓再也無法維持,在遙遠的驚呼聲中傾斜,繼而坍塌,激起漫天的塵土。
耳邊傳來凶齒冰冷且不帶絲毫感情的命令:“第二炮隊冷卻,第三炮隊開火。”
元猛知道那些粗大的管子會發熱。他對熱兵器的理解很膚淺,並不深刻。如果不是看中燧發槍巨大的殺傷力,他仍然覺得傳統的長柄戰斧和戰刀更好用。
炮兵屬於高技術兵種。受訓的時候,元猛見過那些年輕人坐在教室裡上課。身穿黑衣的行巫者是教師。黑板上羅列著一串串數字,還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線條。各種稀奇古怪的名字拗口又難記,什麽“拋物線”、“幾何結構”、“反側面”、“棱線”、“爆炸面積”亂七八糟一大堆……攪得元猛頭昏腦漲。
他放棄了成為一名老年炮兵的夢想,轉而以更實際的方式接受射擊訓練。效果還不錯,最終考試結果十發九中,得到了“優秀”的評價。
年輕的時候,元猛接受過長期射術訓練,他曾經是狩獵團裡最好的獵人。
遠處的關隘已經明顯撐不下去,破碎的關牆上不斷有人慘叫著摔下來。透過望遠鏡,元猛看見一個靠近炮彈炸點的鷹族士兵沒了左半邊身子,完全是依靠求生本能慘叫著向側面奔跑,過了幾秒種就一頭栽倒。
這就是火炮的威力?
一抹苦笑再次浮現在元猛臉上。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今天的第幾次苦笑……這種無奈的表情也許會永遠伴隨自己,成為僵硬化面部肌肉與神經無法扭轉的凝固部分。
阿浩……還是這個稱呼較為貼切,他還算不錯,給了我一個“預備役副軍團長”的職位。
“預備役”三個字其實等同於剝奪權力。元猛對此並不計較,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軍中掌握實權。只不過……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出乎意料,與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
鷹族是一個強大的部落。
鷹族人平時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們有世界上最好的弓箭手。”
這並非虛誇。
那是一種極其可怕,滲透到骨子裡的遺傳天賦。古老的泥模板記載著牛族與鷹族漫長的戰爭史。牛族曾被打得潰不成軍,一敗塗地。如果不是開發出高硬度的合金鎧甲,擋住了鷹族人銳利的弓箭,牛族恐怕早已接受被滅族的命運。
獅族很少主動發起對鷹族的大規模戰爭,只是派出小規模軍隊,雇傭豕人在邊境地帶小打小鬧,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一方面是黑羽關難以攻克,另一方面是沒有更好的方法對鷹族人進行遠程壓製。當然鷹族人也是打著同樣的主意,他們雇傭豕人當做炮灰,正是考慮到獅族實力強大,糧食產供穩定等因素。與其貿然發起得不償失的大規模決戰,不如先試探性攻擊,就算輸了也不會傷筋動骨。
元猛一直認為無法攻破黑羽關。
可就在他的注視下,堅固的關牆被一發炮彈炸開,伴隨著無數飛濺的碎石,遠處傳來震耳欲聾“嘩啦啦”的巨響。緊接著,面朝龍族軍隊這邊的牆壁緩緩坍塌,仿佛地底隱藏著一支巨手,將掩蓋並阻擋在正上方的所有障礙物狠狠扯落。
元猛張開嘴,瞪大雙眼。
這一幕打破了他固定多年的邏輯思維。曾被先王評價為“至少要死二十萬精銳勇士才能攻下”的黑羽關,連一天時間都沒能堅持,就這樣被打破了。
深深吸了口氣,強忍著嗆鼻的硝煙味,元猛收起望遠鏡,轉身朝著側面走了兩步,控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用顫抖的語音向凶齒請求:“軍團長,請讓我上吧!這一仗……我來打頭陣!”
雖然與天浩之間有著這樣那樣的恩怨糾紛。
雖然我的族群、人口和領地都被剝奪。
雖然我有可能永遠失去手中的權力,充其量是個富裕有錢的貴族。
但我畢竟是個龍族人。
我有我的熱血和理想。
我要參戰!
看著這位年紀超過自己太多的老人,看著他堅毅倔強的神情,凶齒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攝政王殿下在密信中說過:如果元猛要表現,就放手讓他去做。
這也是測試並確定他是否忠誠的一種方式。
元猛雖老,體內仍然流淌著熱血。
……
鷹族領地,靠近東部城市金翎城,外海。
這是一個清朗的夜晚,繁星點點。
一支龐大的艦隊從北方駛來,在領航員的引導下,大小船隻避開深藏於水下的暗礁群,沿著預先探明的航道,在海面上繞出一個不太規則的“之”字,從正東方向的海面掉頭,駛向岸邊。
情報部損失了兩名二級間諜,花費了多達一千多枚龍族金幣,換來了關於這片海區的詳細地理和水文數據。
這裡的水面之下,地貌為斷崖下跌形式。南面從陸地延伸下來長達兩公裡的斜坡如屏障般沒入海水,形成一個天然良港。
六艘一級戰列艦直接駛往外海。它們以南面為主要警戒方向,形成一條嚴密的封鎖線。
這是以一千五百噸大型覆甲艦為藍本建造的大型戰艦,也是龍族目前威力最大,載炮量最多的一級戰列艦。船艙內部經過重新設計,進一步壓縮貨艙,不考慮航行時間,純粹以最大功率炮火投放為目的。在龍族海軍部的總編制表上,這種一級戰列艦被稱之為“凶狼”。
因為載貨量被全面壓縮,導致單艘“凶狼級”戰艦在齊裝滿員的情況下最高航行時間不超過五天,所以必須有補給船隨行。這得益於文明時代的經驗,戰鬥與後勤分開,各司其職。
十五艘小噸位吃水淺的“青狼級”戰艦緩緩駛入近海。甲板上的水手放下小船,以橫列艦隊兩端為核心,朝著周邊海區形成扇形的搜索面。他們很快登岸,沿著情報部之前探索過的路線爬上山頭……整個過程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借助各種輔助工具登上臨岸懸崖頂端的尖兵點燃馬燈,從遙遠的位置發來燈光信號,坐鎮旗艦的正江才終於面露微笑,隨即下達命令:“一切順利,接下來,是陸戰隊的表現時間。”
這個世界與天浩記憶中區別很大。小行星撞擊地球造成的可怕災難讓他感覺難以置信。
鷹族領地是一個很好地例子,尤其是臨海的東面,陸地和海洋之間因地殼運動擠壓形成山脈。險峻的山體加上岩石構造,成為了鷹族人走向大海的巨大屏障。
他們遇到了與之前牛族同樣的問題:山脈擋住牛族開發北面湖區的腳步,同樣封鎖了鷹族從海中索取財富和食物的途徑。盡管鷹族人知道曬幹了海水就能得到鹽,建造漁船就能得到大量海產品,卻無法派遣大規模移民翻越高山,前往海邊定居。
年輕人當然可以翻山越嶺,可即便是他們也被靠近海面的陡峭山崖所阻斷,無法完成最後的征服之路。那是如鏡面般平滑的懸崖,高達數百米。人們可以用繩索捆綁身體下到懸崖底部,可那裡只有距離海面兩百米左右的沙灘,過於狹窄的面積無法建立村寨,想要與內陸其它城市取得聯系就更是難上加難。
鷹族人一直不死心,他們在漫長的歲月裡前前後後派出無數探索者,沿著東部山脈南、北兩端尋找,希望能有一個通往海邊的山口。遺憾的是,時間和搜索記錄讓歷代鷹王不得不放棄奢念————北部是牛族,南面是獅族,在屬於自己掌控的中間這一段,該死的高山就像哨兵一樣死死擋在那裡,找不到絲毫縫隙。
鷹王被迫放棄了不切實際的想法,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東部山脈為主體形成的盆地中央建造金翎城。這裡土地肥沃,水流充沛,算是上天對鷹族人在地利上的一點補償。
兩艘登陸艇從艦隊中駛出,緩緩靠近岸邊。這種設計新穎的船隻艙口位於前段,呈傾斜狀。除了動力,整體設計與功能均來自文明時代,幾乎沒有區別。
全副武裝的龍族戰士從敞開的艙口魚貫而出。他們手持裝填過子彈的步槍,身後斜背著用於格鬥的戰刀。總共兩百人,他們抓住之前探索者從山頂放下的繩索,依序爬上山崖,迅速擴大警戒范圍。
更多的登陸艇出現了,聚集在沙灘上的工兵很快超過三百人。他們用小型人力車從船艙裡運出炸藥,一直送到山崖底部。幾名身穿黑色製服的行巫者從防水的獸皮袋裡拿出工程圖,對照之前做好的標記,指導工兵沿著山崖底部挖掘炸藥放置點。山崖頂部的人也放下幾隻用繩索連接並固定的藤筐,工兵們帶著鐵鎬之類的工具坐進去, 山上的人用力往上拉。繩索表面用紅色塗料做出標記,他們用這樣的方法計算長度……就這樣,裝有工兵的大號藤筐緊貼著山崖懸在空中,人們揮舞鐵錘,用鋼鉗在懸崖表面鑿出一個個爆破孔。
從半夜到天明,人們一直忙碌著。
天浩想要統一大陸北方,就必須征服鷹族。雖然鷹族王子追求過妹妹天霜,卻畢竟是他的個人行為。何況兩個人最後沒有結果,不了了之。
人口總數多達一百五十萬的鷹族是塊硬骨頭。僅從黑羽關方向硬攻,很難達到天浩短期作戰的要求。龍族軍隊雖然全面換裝,戰鬥力強悍,但一點式進攻很難殲滅敵軍。一旦鷹族敗落,黑羽關南面的鷹族城寨極有可能放棄原住地,徹底倒向獅族。
天浩需要從東面楔入一支軍隊,加上黑羽關方向的進攻部隊,從東、西兩側對鷹族進行截斷,然後各自分兵繞行至鷹族領地南面,達到合圍的效果。
東部臨海地區的險峻山脈是最大的麻煩。情報部反覆確認過附近沒有任何道路可供通行。唯一的辦法,就是炸開這段山崖,讓海上登陸部隊直接攻擊金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