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斯不是一個僭越之人,他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思考問題。
身後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卡利斯知道那是自己的副官。
“派五個大隊進駐鎖龍關。”公爵在黑暗中有條不紊發布命令:“速度要快,必須搶在其它王國之前佔領要害地段。尤其是火炮,我希望在天亮前看到能架設在幾處重要的製高點上。”
“如您所願。”副官在卡利斯看不到身後恭敬行禮,認真地問:“北方巨人遺留的那些財物該怎麽處理?”
“派專人看守,全部封存。如果有誰膽敢強要強搶,那就當場射殺,不必上報。”
公爵富有魅力的臉上掠過一絲陰狠,繼而變得松緩下來:“教廷軍除外,再給索姆森主教傳個口信,把情況對他說明。”
副官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您的意思是,把這些東西交給主教大人?”
卡利斯淡淡地“唔”了一聲,不再說話。
……
兩萬名獅族援軍正朝著鎖龍關方向急行。
師厲穿著一套半新不舊的統領級鎧甲。為了讓穿著更舒適,他在關節部位塞進了一些棉布。雖然師厲是個頗為講究的人,平時總是把一張肥臉刮得乾乾淨淨,可今時不比往日,在急行軍狀態下就無法顧及外表。
他是師銳最信賴的心腹之一,獅王禁軍的副統領,也是此次統管增援部隊的主將。
獅族戰士都是些糙漢子,根本談不上什麽個人衛生。從咆哮城出發到現在已經是第四天了,為了趕時間,除了睡覺和正常休息,從師厲到普通士兵無暇顧及其它。這導致了每天夜間宿營變得很可怕————臨時營地裡到處彌漫著熏人的氣味,那種混合著下體騷味、腳氣、糞便和口水的酸臭,幾欲令人作嘔。
師厲一直在忍耐。他覺得大冬天跑這一趟真的很愚蠢,可這一切都是該死的南方白人挑起,他發誓要狠狠給那些矮子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讓他們明白在這塊大陸上究竟是誰說了算。
距離鎖龍關已經不遠了,師厲下令讓士兵們原地休息。現在是中午,說不定抵達關隘就得立刻投入戰鬥。必須讓士兵們留有足夠的體力,再就是午餐,吃飽了才有力氣。
烤土豆是獅族最常見的食物,做法也很簡單。獅族沒有向軍隊統一供糧(炊事班)的概念,正常做法是把糧食下發給每個士兵,自己做了自己吃。
所有士兵都帶著一些燃料,主要是耐燒的泥炭。他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臨時休息區上空很快飄散開一股很濃的食物香氣。
師厲從火堆裡撥拉出一個烤熟的土豆,這玩意兒很燙,他必須在雙手之間顛來換去,不斷吹著涼風才能冷卻。還好現在是冬天,降溫時間比平時縮短了許多,吃起來也不那麽燙嘴。
剛咬了一口,臨時休息區正前方忽然變得騷亂。師厲連忙站起來,他看見遠處跑來幾名騎兵,周圍的人群紛紛散開。等那些騎兵來到進出,師厲終於分辨出他們是自己此前派出的斥候。
為首的斥候隊長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他臉上全是汗水,單膝跪在地上,氣急敗壞地大聲報告:“大人,鎖龍關已經被白人佔領,我們戰敗了。”
“你說什麽?”師厲怔了一下,隨即立刻反應過來,臉上全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你……你該不是在謊報軍情吧?”
如此險要的關隘,各部族每年都要花費大批糧食和物資,派出最精銳戰士駐守的雄關,就這樣失陷了?
斥候隊長焦急的臉上流淌著熱汗:“我們遇到了從鎖龍關逃出來的潰兵。據他們說,白人矮子派出了一種會吃人的怪物,它們會變得很高大,是從未見過的巨人。”
“巨人?”師厲再次怔住了,他隨即對斥候隊長的話產生了懷疑:“多高的巨人?”
“三十米,也許更高。”斥候隊長努力回憶著之前那些潰兵說過的話:“鎖龍關統領虎勇先已經戰死,副統領師正浩下落不明。大人,請您立刻下令調轉行軍方向,前面有大批潰兵正朝這裡接近。您現在就得做出決定,否則會遭到他們的衝擊。”
師厲覺得這一刻大腦完全不夠用。
被譽為“虎族最天才統帥”的虎勇先死了?
在獅族內部倍受尊敬的師正浩下落不明?
說到潰兵……師厲知道鎖龍關是軍事重地,那裡常年駐扎著幾十萬大軍。好吧,就算白人的火炮厲害,就算那些該死的矮子佔了上風,可就算一對一,至少能拚掉很多。這樣算下來的話,從正面方向逃過來的潰兵能有多少?
心裡這樣想,師厲下意識從嘴裡問了出來:“有多少潰兵?”
“漫山遍野,根本數不過來。光是我看到的至少有好幾萬人。”斥候隊長的喘息聲沉重:“大人,快下令吧!再不轉移就來不及了。”
“不,我們不能逃!”師厲用大拇指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腿,疼痛刺激著他迅速作出決定:“傳我的命令,就地擺開防禦陣型。”
斥候隊長驚呆了,猛然仰起頭,不可置信道:“大人,我們擋不住那些潰兵,他們……”
“不管怎麽樣總得試試!”師厲以超過他數倍的音量發出咆哮:“我們是援軍!懂嗎?我們必須增援鎖龍關。如果連白人的面都沒見著就轉身逃跑,你以為回去以後陛下會放過我們?還有虎族和龍族,他們會怎麽看?”
斥候隊長覺得喉嚨裡一陣乾黏,說話變得極其困難:“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師厲暴躁地從他面前繞過,抬手直指著站在近處的副官下令:“抓緊時間把命令傳下去,就地防禦。”
……
半小時後,潰兵出現了。
師厲終於明白斥候隊長之前說的那些話絲毫沒有誇張成分。
的確是漫山遍野,仿佛鋪天蓋地的蝗蟲群,越過遠方的原野和丘陵,在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會移動的巨毯。他們佔據了整個眼睛能看到的每一寸地面空間,以令人驚訝的速度朝這裡狂奔。
“守住!一定要守住!”師厲發出生平最高音量的嘶吼。看到從地平線盡頭湧來那張人流“巨毯”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犯下大錯,根本不該固執己見在這種該死的地段擺開防禦陣型。
盡管時間倉促,兩萬名獅族援軍還是挖掘了簡單的工事,用各種材料在陣地前方設置了鹿砦。
眼看著狂暴的人流越來越近,師厲狠狠咬了咬牙:“放箭,射殺正面方向的潰兵。讓他們往兩邊跑,不準衝擊我們的陣地。”
駐守戰陣中間的弓箭手彎弓搭箭,朝著戰陣前方射擊。飛行的羽箭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密集弧線,帶著呼嘯與慣性下墜,毫不留情鑽進已經衝進射程的那些人,帶走生命,激起無數慘烈的尖叫聲。
死亡威脅是很管用的。潰兵曾經是戰士,他們接受過系統的軍事訓練,看到正前方那些被當場射死的同伴,跟在後面的人頓時明悟,他們隨即改變方向,密集的人群也分朝左、右兩邊移動,防禦陣地前方出現了大面積空白。
“讓開,快讓開,都往兩邊走!”師厲派出幾十個嗓門大的士兵站在陣地前沿指揮。
中箭倒在地上的死者和瀕死者是最好的指向標。仿佛這塊空地上存在著一堵無形的牆,不能靠近,更無法穿越。盡管後續的潰兵密密麻麻,混亂卻沒有波及師厲的援軍,人們避開層層堆疊的木製鹿砦,朝著北面遠方狂奔不已。
“神靈在上,他們究竟遇到了什麽?”看著密集如潮水的人流,身穿全套盔甲的師厲喃喃自語,微微有些失神。
斥候隊長之前報告:從鎖龍關方向逃過來的潰兵至少有幾萬人。
可是現在看來,逃散的潰兵遠大於這個數字。暫且不論已經從防禦陣地兩側跑過去的那些,光是正從遠方地平線盡頭出現的黑壓壓人群,目測就超過十萬人。
站在旁邊的副官也滿面震驚:“就算白人的火炮再厲害,仗也不該打成這樣。只有最精銳的戰士才有資格駐守鎖龍關。這……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師厲面色陰沉,他能聽見自己粗重沉悶的喘息。
在所有部族的軍隊當中,鎖龍關守軍是極其特殊的存在。
那裡隻接受老兵,不要新兵蛋子。無論後方部落之間的戰爭進行到何種程度,鎖龍關守軍全都熟視無睹。按照祖先定下的規矩,除了貴族與其麾下小規模的直屬部隊可以進行輪換,其余的守衛者只能在四十八歲以後由所在小隊、中隊和大隊三級軍官與戰團統領共同簽字,確認年邁體衰,無法承擔相應的職責,這才允許返回原部落。
作為替換,各部族就算族戰最激烈,甚至是族群瀕亡,也絕對不允許從鎖龍關抽調本族戰士,關隘統領也不會放行。
鎖龍關常年駐扎著幾十萬老兵。上至統領,下至普通士兵,每個人都很清楚自己的職責。歷史上戰爭最慘烈的時候,鎖龍關的守衛者大批戰死,最多的時候連續補充了六十多萬,即便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仍然死戰不退,從未有過因畏戰逃跑導致防線崩潰的情況。
這一切全都記錄在各部族的泥模板上,有當時在任的統領親自刻下姓名,還得到各族族長與國師的認定,覺悟造假的可能。
現在,他們就這樣敗了?
師厲心中充滿了無法形容的驚懼。
他下意識的向副官發出命令:“你帶一個小隊,從後面抓幾個逃跑的家夥回來。我要問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能任由這種情況繼續,否則會嚴重影響自己這支援軍的士氣。
副官會意地點點頭,轉身離開。
十多分鍾後,他帶回了兩名被繩索緊緊捆住的潰兵。
他們身上全是髒汙,臉上裸露的胳膊、肩膀等部位到處都是劃痕。兩個人都沒有穿戴盔甲,看得出來是為了減輕重量故意放棄,以便跑得更快。
副官和衛兵按住兩個人的肩膀,將他們死死壓著跪在地上。
被抓住的潰兵一直在尖叫哀求。
“放了我們,快放開我。”
“你們這是在幹什麽?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師厲臉色鐵青,大步走過去,揮手給每個人臉上狠抽了一記耳光,噴濺唾沫星子的同時發出如雷咆哮:“該死的家夥,難道你們不知道什麽叫做羞恥嗎?你們是戰士!是戰士!”
“為什麽要逃?為什麽要把鎖龍關讓給那些邪惡的白人?”
“看看你們現在像什麽樣子,你們哪裡配得上“勇士”的稱號?”
師厲力氣很大,當場把一名潰兵的牙齒打飛,那人的面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脹起來。旁邊另一個人顧不得臉上的傷痛,聲嘶力竭拚命掙扎著叫喊:“不是我們故意逃跑,大統領臨死前下達了總撤退令,我們都服從他的命令才離開。”
“簡直胡扯!”師厲根本不相信他的話,反手又給了那潰兵重重一記耳光,伸手揪住對方的耳朵連聲怒斥:“別以為我不認識虎勇先,他是個勇敢的人,永遠不可能下這種命令。”
“大統領已經死了,我親眼看見他被那頭可怕的怪物用……用手……是的,就是用手吞了進去。”
牙齒飛落的潰兵奄奄一息。他跑了很長一段路,又被抓住打了一頓,疲憊不堪的他現在連說話都很困難:“敵人就在後面……統領大人……你們也趁現在趕緊撤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他對當時情況描述的很詳細,師厲卻聽得莫名其妙。
被怪物用手吞進去?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潰逃的士兵看出了他心中疑問,急急忙忙地說:“我真沒騙你,不信你可以再找人過來問。當時有很多人都看見了。我向神靈起誓,我真的沒有撒謊!”
師厲神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蠻族最重誓言,尤其是向神靈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