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屏住氣息的天浩終於放開口鼻,仿佛溺水者重新爬上岸,大口呼吸著帶有濃重潮濕的空氣。
回頭看著迅猛龍消失的方向,那裡已經毫無氣息。
它究竟把我當做食物?還是朋友?
或者……同類?
腦子裡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接踵而至,
忽然,天浩想到一種不太確定的可能。
之前長途跋涉,身上流了很多汗。
氣味是吸引動物的關鍵。
難道……是因為鹽?
……
穿過茂密的叢林,眼前變得豁然開朗。天浩發現腳下土地不再柔軟,雜草與死亡植物積年累月交疊形成的觸感開始變得堅硬。他頗為疑惑地低下頭,用力抬腿在腳下這塊狹窄范圍橫擦了一下,帶起大片枯萎枝葉,露出一塊熟悉的灰白色。ァ新ヤ~⑧~1~中文網ωωω.χ~⒏~1zщ.còм
是水泥地面。
這裡應該曾經是一個很大的廣場。
向前走,天浩感覺有些茫然。地面上很多位置已經龜裂,各種叫不出的名字的植物從縫隙中生長出來。越往前走,視線變得更加開闊。廣場南面方向有明顯的隆起,就像某種鑽地機械從地下潛行,在那個位置用鑽頭衝出地表,帶起大量泥土,形成一座小山,如今被各種植物包圍佔據著,顯得很突兀。
陽光變得更加刺眼。
突然,天浩停下腳步,他眯起眼睛,努力辨認遠處那些剛進入視線的奇怪物體。
加快腳步提升速度。幾秒種後,心情季度緊張並且迫切的他開始小跑。
十幾個體量巨大的金屬塊散落在附近。金屬……是的,天浩可以確定它們就是金屬。雖然表面長滿鐵鏽,蔓藤彎彎曲曲裹附在它們身上,黃白色小花在它們高大堅硬的身軀庇護下茁壯成長,位置高一些的位置盛開著紫色牽牛。
重型坦克、輪式裝甲車、輕型步兵戰鬥車輛……所有這些都是天浩熟悉的兵器。軍綠色塗裝早已剝落,露出大片暗紅色的鏽蝕部分。
腳下傳來清脆的聲響,低頭一看,天浩發現自己踩到一支突擊步槍。堅硬的槍托早已脆化,被自己踩得四分五裂,黑色碎末下面迅速鑽出幾隻胖胖的白色蟲子。它們絲毫沒有對臨時居所的眷戀,在草叢與各種雜物掩護下瘋狂奔逃,很快消失在新的屏障陰影深處。
這裡應該是一個軍事基地。
長長吸了口氣,天浩抬起右手,手指用力插進了頭髮深處,指尖倒抓著頭皮,他需要刺痛與按摩,才能重新恢復清醒,變得冷靜。
細胞在身體裡湧動,敦促著他繼續向前。
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在哪兒?
潛意識告訴天浩,這裡應該是自己休眠的基地。可以放眼望去,他找不到任何與記憶中重疊的熟悉部分。
在搜索中前行,他看到了更多從文明時代遺留至今的古老痕跡。然而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毫無用處。它們殘破不堪,被腐蝕得厲害,氧化程度極高,輕輕一碰就碎。
遠處不時可以看到三角龍和迅猛龍。前者巨大的體量令人心悸,後者比天浩之前遇到的那條還要大,身量高達七米以上。
無論素食還是肉食,它們都沒有表現出對天浩這個陌生闖入者的絲毫興趣。並非沒有看見,有好幾次,天浩清清楚楚感受到這些怪物察覺到自己存在,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看過來,但三角龍仍然自顧嚼食樹葉,迅猛龍也有它們自己的獵物。那種漠然的態度,仿佛路上走過來一個陌生人,稀松平常。
十多分鍾後,一幢坍塌的建築出現在眼前。地面有巨大的裂痕,就像張開了嘴,把原本矗立在地表的建築吞下去。只是裂縫寬度不夠,只能把這塊肥美的食物含在嘴裡,一時間上下不得,就這樣永遠變成了凝固的風景。
到處都是樹,植物多得令人感到厭煩。大片綠色絲毫沒有讓天浩感到愉悅,他用力揮舞砍刀分開一條路,朝著被密林遮掩的建築深處走去。
這的確是自己曾經待過的基地。坍塌的大樓雖然破碎,卻保持著勉強可以辨認的外觀。
天浩有生以來第一次相信了直覺的存在。如果不是大腦深處神秘的意識牽引,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找到這裡。從磐石寨一路過來,沒有偏轉方向,整個路程幾乎是一條直線。
大廳裡一片黑暗,傾斜的地板像刀一樣插入地下。進入基地下層的通道被堵死,除了植物和土壤,以及各種雜物,那裡沒有一絲縫隙。
風從空洞的窗戶吹進來,玻璃早已消失,天浩看到散碎的大塊鋼筋混凝土下面露出人類骸骨,還有堅硬的單兵防護陶瓷盔甲。
死寂的黑暗深處,有一點幽幽的紅光在閃爍。忽明忽暗,就像某人在黑夜裡吸著煙,看不清面容,看不到噴吐出來的白色煙霧,那點紅色光亮就像魔鬼的眼睛,讓你在恐懼中想要轉身逃跑,卻又無法舍棄潛在的誘惑,被極其強烈的複雜心態支配下,寸毫艱難地向前挪動腳步。
天浩在記憶深處搜索關於這裡的所有信息。
這裡是基地大廳東面,原本應該有一條走廊,還有兩堵隔牆。過道之間裝有防彈玻璃,想要進入首先要接受機械守衛的身份驗證。所有基地成員都必須佩戴個人身份卡片,機械守衛認卡不認人。這不是它們的錯,自從人臉識別技術全面推廣以來,以電子方式謀取他人面部信息的罪案發生率一直居高不下。
隔牆已經坍塌,只剩下殘垣斷壁。可是遠處那點以極慢節奏不斷閃爍的紅光對天浩產生了強烈吸引。殘存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告訴他那是一台光腦查詢器。同樣的機械在基地大廳裡共有四台,分別安裝在四個不同方向的出入口。它們與基地核心主機相連,為基地成員提供各方面的服務便利。就像文明時代市場佔有率很高的“家庭服務機器人”。
想想以前……下班回家不用做飯,服務型機器人會過來主動幫你拖鞋,甚至把勞累了一天的你抱到床上休息。做飯之類的事情根本不用操心,只要預先輸入每日菜單,它們會全程幫你搞定。掃地、洗衣服、打掃房間……如果男女主人有特殊方面的生理需求,它們同樣會按照你的要求,全方位做好每一個細節,甚至包括你從島國動作片裡看到的邪惡非人類部分。
前提是你得有錢。不同型號的家用服務型機器人價格不同。從粗糙簡單的保姆大媽型,到精致可愛模仿率百分之百的美麗女仆型,區間售價從幾千到數十萬不等。
安裝在基地大廳裡的這些光腦僅限於查詢。它們有個很特別的外號老嬤嬤。
據說是一個值班女軍官先叫起來的。查詢光腦在基地內部的數量更多,它們會無時無刻提醒你各種注意事項。那名女軍官值班的時候閑極無聊,找了一部很早的電視連續劇打發時間,隨口把劇中一個喜歡監視別人幽靈般可惡可恨面目可憎的老太婆聯系起來,給查詢光腦起了個“容嬤嬤”的名字。後來傳開,叫得人多了,也就以訛傳訛,變成了“老嬤嬤”。
揮舞砍刀斬斷一從灌木,天浩用力分開各種障礙,帶著無比迫切的心情來到查詢光腦面前。傾斜地面迫使他必須抓住旁邊柱子上的凸起部位,抬手抹掉光腦顯示屏上的灰塵。他並不確定這台機械是否還能用,期待的心情是如此強烈:“老嬤嬤,你……你還好嗎?”
天浩以前的職位很高,他知道基地能量有兩條供給源。一個是超長合金探針吸取地熱,另一個是從基地外部吸收的太陽能。
紅色光點仍在閃爍,就像哮喘病人間歇極長的呼吸節奏。滿懷期盼的天浩在黑暗中足足等了三分鍾,最後還是失望了。
他沒有聽到熟悉的電子合成聲音。以前在基地裡,只要通過身份驗證,無論是誰對查詢器提出問題,都能以音動方式獲得回答。
就在希望沉入海底的時候,他忽然看到死氣沉沉的屏幕閃了一下,隨即出現了一行字。
“音源判斷:姓名,龍天浩。軍銜,上校。職位,第四十七機動戰鬥部隊指揮官。”
天浩感覺渾身上下所有神經瞬間抽緊。他激動得有些難以自持,話語不由自主帶上一絲顫抖:“……老嬤嬤……你,你還能聽得見我說話?”
仍然沒有熟悉的電子音回應,取而代之的是屏幕上閃爍的方塊形文字:“音控設備損壞,無法修複。”
“到底發生了什麽?”聲音與否並不重要,看到希望的天浩呼吸驟然變得粗重。他感覺喉嚨裡黏糊糊的,連忙吞了一下口水,急不可待地問:“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這裡會變成這樣?”
光腦對人類思維與情感的理解顯然沒有達到更高層次。屏幕亮度頗為晦暗,閃爍的文字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刺眼:“身份級別判定:軍銜甲級,職務甲a,非基地核心成員,未參與基地建設,密級掌控百分之八十……再次核準,密集掌控縮減百分之六點五。”
“查詢范圍:a級。”
“第二身份審核判定:第三梯隊沉睡者。”
“預定職務:新編第二區域指揮官。”
“權限提升程序生效,自動排序認證中……”
“再次生成身份審核判定模式,綜合判定權限甲級,控制密級權限百分之九十九。”
天浩沒有繼續發問,很有耐心的等待著。他知道這是光腦自動進入了搜索計算模式。進入休眠倉之前,他喜歡上技術部的一名年輕女中尉,有事沒事經常往那兒跑,知道了一些相關的機械操作程序。兩個人曾經有過幾次親密關系,可到了後來……沉睡中的男人沒有愛情,更不可能指望有睡美人那樣被人吻醒的運氣。
屏幕上很快出現了一行新的字:“你指的是什麽?基地?還是世界?”
天浩猶豫了一下:“世界。”
他不知道光腦還剩下多少能量,也不知道這台機械還能撐多久,只能選擇最重要的問題解答。
“世界毀滅於核戰爭。按照衛星監控的數字,交戰國總共發射各類型核彈八千四百零一枚。”
核戰爭?天浩感覺自己的眼角在微微抽搐:“所有人都死了?”
“估計全世界在戰後有百分之四十的幸存者。戰後大規模死亡不是因為核輻射,而是小行星撞擊。戰爭摧毀了各國政府,失去對外太空的全面監控。小行星撞擊地球引起地軸偏移,地殼首發爆裂點為馬裡亞納海溝, 然後是聖安吉列斯斷裂帶,全球火山爆發頻繁,所有人口定居點無一幸存。”
事情顯然沒有完全與想象中重合。天浩從呆滯中清醒過來,試探著問:“也就是說,核戰爭只是起源,根本原因還是小行星撞擊地球?”
“是的。”以屏幕文字為回答的方式非常刻板:“災難原本可以避免。和平時期各國都有針對撞擊的預防性措施,但核戰爭摧毀了整個控制系統。”
天浩有些不甘心:“可就算是這樣,至少應該有少數人幸存才對。”
“沒有幸存者。”光腦的回答是如此冰冷:“撞擊引發的地殼運動超過歷史上所有記載。太平洋整體范圍縮小了百分之三十,歐亞板塊從土耳其方向開始碎裂,然後被巨大的力量推動著向東移動,華中平原形成新的山脈,北美和南美同時被撕裂……詳細情況由監控衛星記錄,如有需要,可以調閱這期間的相關數據。”
“監控衛星還能使用?”天浩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所有數據隻記錄到距今八百六十七年兩個月零四天十一小時二十二分十九秒的時間。”
八百六十七年?
天浩感覺自己的頭“嗡”地一下炸響,無數雜亂的念頭像蝗蟲一樣衝了出來。
究竟過去了多久?
沉默片刻,他發出如同瀕死者般沙啞的喊叫:“我要看地圖,讓我看看現在的世界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