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天空,一向都亮得比較早。桌上的時鍾剛剛指向七點,城市上空那些還沒有被高樓大廈所佔據的縫隙裡,已經放射出金黃色的淡淡陽光。
劉天明歷來沒有遲起的習慣。睡眼惺松的他使勁兒伸了個懶腰,,推開溫熱的被窩,帶著朦朧的倦意,趿著拖鞋走進衛生間。在牙刷上擠好牙膏,就著茶缸裡剛從水籠頭上結到的淨水,慢慢刷了起來。
不知為什麽,牙刷剛剛伸進口腔的一刹那,他忽然產生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舌頭碰觸到的牙膏白沫,似乎……很甜。
劉天明疑惑地看了看放在旁邊的牙膏盒。那是一條很普通的“藍天六必治”。淡藍色的紙盒身上,還印著那個在電視廣告裡咧嘴傻笑,露出一口整齊白牙,大喊“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乳肥肚腆的光頭胖子圖案。
這牙膏,遠比平時刷在口裡的滋味兒要甜得多。很有種想讓人將其吞咽下去的衝動。
使勁兒甩了甩腦袋,用清水漱了口。劉天明拉開抽屜,從一個紅紙包裝的小袋子裡,拿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剝掉包裝紙,塞進了嘴裡。
這是上個月一位同事結婚時送來的喜糖。
對於糖果這種東西,劉天明一向沒有什麽興趣,當時就隨手將其扔進抽屜。
普通飲食當中所含的糖分,足夠維持人體的正常消耗。吃得太多,除了齲齒,就是徒增脂肪。他還不想在目前的年齡段,變成一個油光滿面,肥頭大耳的家夥。
如果不是突然想起,這袋糖可能會永遠呆在那裡,直至發霉。
大口嚼著已經軟化的奶糖,他從桌上拿起飯盒,推開房門,走向遠處屋頂升起濃白色蒸汽的職工食堂。
……
八點零五分,正是醫院食堂供應早餐的時間。
十六個售賣飯菜的窗口,已經排起一條條長達數十米的人龍。主廚,是一個從部隊上退伍的司務長。很自然的,醫院食堂也延續了軍隊夥食最大的特點――――食物算不上美味,製作也不夠精美,但勝在份大,量足,而且價格便宜。
五毛錢一個三兩多重的饅頭,粥和湯免費,窗口旁邊的不鏽鋼臉盆裡,滿滿當當盛著昨天晚上預先做好的生拌蓮花白,或者是茄子、鹹蘿卜、甜頭之類的鹹菜。當然,如果你喜歡面條、米線之類的早點,可以花上同樣多的錢,從廚師那裡弄到比腦袋還大的滿滿一茶缸,吃到你撐得慌,連午飯時間也不會感覺饑餓。
這隻是醫院內部人員才有資格享受的待遇。
住院部南面方向,還有對病人和家屬開放開的餐廳。那裡的飯菜種類更多,也更齊全。就連枸杞燉雞、清湯血鴿、紅燜牛肉之類需要花費五、六個鍾頭燉煮的高湯鮮菜,也能夠做到二十四小時保證供應。
不過,包括劉天明在內,醫務人員從不到那裡吃飯。
他們很清楚――――枸杞燉雞至少已經在鍋裡來來回回熱了近一個星期。
三七燉血鴿裡的湯早已不是原物,而是味精和白水反覆勾兌了不下上百遍的假貨。
至於紅燜牛肉嘛……你根本不要指望能夠從碗裡發現成塊的牛肉。那裡面的東西不是牛筋,就是牛雜,再不就是類似胸腹隔膜或者腸衣之類的物件。聞著的確很香,番茄醬染出來的顏色也夠紅,但絕對不是舌頭與口腔喜歡的鮮美,還散發著一股非常古怪的牛腳丫子臭味兒。
餐廳裡的飯菜貴得驚人:一份普通的油鹽炒豆芽,
明碼標價三十元人民幣。枸杞燉雞之類的“營養藥膳”,售價通常為一百五十元一盅。 這種天價菜單,已經不止一次遭人詬病。
當然,這些事情與醫院沒有任何關系――――餐廳已經承包出去,具體飯菜該賣多少,那是承包者的事情。隻要不是人肉包子之類的驚世駭俗的玩意兒,隻要吃不死人,那就誰也管不著。
……
望著廚房裡飄散開來的騰騰熱氣,劉天明隻覺得饑腸轆轆。
感覺……自己好像很久沒有吃過東西。突然聞到飯菜的香味兒,令他忍不住有種想要放開胃口大啖一頓的衝動。
端著滿滿一飯盒白粥,舉著叉有八個大饅頭的筷子,在旁人驚訝的目光注視下,劉天明微紅著臉,慢慢走到了牆邊的餐桌旁。
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平時的早餐,頂多兩個饅頭就能管飽。可是今天,他卻覺得就算把面前所有的食物一掃而光,也恐怕隻能吃個半飽。
拿過擺在桌上的調料盤子,劉天明大杓舀出裡面的白糖,很快在面前飯盒的粥面上堆起厚厚一層。換在平時,他從來不會這麽做。可是今天,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麽,隻覺得很想吃點甜的東西。
而且,越甜越好。
“早啊!劉醫生。”
忽然,旁邊的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回頭看時,只見滿面微笑的小吳端著一隻盛滿白粥的白瓷口缸坐了下來。手邊的兩隻筷子上,同樣叉著八隻熱氣騰騰的大饅頭。
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劉天明疑惑地看了對方一眼,卻沒有說話。
他記得,小吳患有慢性胃潰瘍。按照醫囑,隻能少吃多餐。平時的飯量也不大,主食通常都是一個饅頭或者二兩米飯。
甚至,還不一定吃得完。
可是今天,他這種極其驚人,與自己差不多的飯量,顯然有些奇怪。
小吳拉開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從劉天明手裡接過裝糖的調料瓶,把剩下的白糖全部倒進自己的粥裡。一邊用杓子在茶缸裡來回攪拌,一邊湊到近前,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小聲道:“聽說了嗎?昨天晚上咱們跟車拉回來的那個病人,今天凌晨的時候病情惡化,死了。”
“死了?”
劉天明一驚。顧不上嘴裡還在咀嚼的饅頭,連忙含糊不清地問道:“究竟怎麽回事?”
“不太清楚。據值班醫生說,應該是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身體機能衰竭。”
小吳端起茶缸,順著邊緣吸溜了幾口,呼嘶著燙唇的熱氣,說:“幸好昨天咱們送病人回來的路上,給他及時打上了葡萄糖。否則,如果出了什麽黑鍋,還得咱們來背。不過話又說回來,應該不會是那瓶葡萄糖有什麽問題吧?”
劉天明沒有去管他說的後半句。疑惑地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應該是凌晨三點左右吧!現在屍體已經送進了太平間。就等死者家屬來認領。”
“怎麽?昨天晚上的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
聽到這裡,劉天明又是一驚。
“沒有。”
小吳大口咀嚼著饅頭,邊吃邊說道:“不過,他交給我的那兩萬塊錢,倒是足夠搶救的費用。至於別的,就隻能等人來了再談。說不定,死者家屬會因為這件事情,要求醫院賠償損失。搞不好,又是一起該死的醫鬧事件。”
隻要是在醫院死了人,院方就必須賠償死者家屬巨額經濟損失。這似乎已經成為一種非正式的慣例。也正因為如此,院方也明確規定:無論任何科室、個人遇到此類問題,必須一查到底。誰起的頭,誰負責到底。
劉天明皺著眉,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慢慢咽下嘴裡咀嚼的食物,他的目光,也隨即轉移到手裡已經吃掉小半的饅頭上。乍一看,就是個彎曲且不太規則的弧圈。就像昨天晚上那個神秘病人乾裂嘴唇上凝固的怪笑,不知道究竟出於什麽原因,非常詭異。
……
上班後,劉天明先是按照順序,隨同主治醫生一起,對所轄病區內的所有病人進行查房。而後,又把巡診記錄編造成冊,輸入電腦資料庫中……做完這一切,時鍾上的針尖,已經指向了十點半。
按照慣例,在沒有特殊情況需要處理的情況下,從現在開始,直到中午吃飯前的這段時間,劉天明可以自由支配。
他隻是一名前來實習的畢業生,院方不可能安排他正式坐診。出於對自己飯碗的考慮,負責帶領新人的主治醫生,也只會安排他做些不相關的雜事,永遠不會真正教授經驗與知識。更多的時候,還是做一些無關緊要的雜務。美其名曰:“讓年輕人多接受各方面的鍛煉”。
至於前來求診的病人……對於醫生,他們只會從外表進行最直觀的判斷。
年輕、英俊等等青春美好的代名詞,在病患眼中等同於沒有經驗的小白癡。他們寧願多花十倍價錢,讓那些面皮充滿皺紋,牙齒掉光,腦門光禿的專家問診,也絕對不會掛便宜的普通號,接受剛剛走出學校大門的年輕醫生。
就連那些在大街上,目光永遠只會追隨年輕美女胸口與屁股,不斷在大腦裡計算著對方罩杯尺寸的猥瑣蜀黍和老頭。走進門診室也立刻改換胃口,迫不及待尋找年齡足以當做自己老娘或者奶奶的“老專家”。
如果換在平時,劉天明往往是坐在電腦面前,百無聊賴地玩上一個多小時遊戲,然後坐等食堂開飯。可是今天,他卻絲毫沒有這樣的念頭。
他總覺得那個病人死的很蹊蹺。
想到這裡,劉天明下意識地捏了捏昨天晚上受傷的手指。被針頭扎破的地方,隻留下一個不太明顯的淺灰色針眼,卻隱隱散發出似有似無的痛。
……
與所有人流量龐大的公共場所一樣,第二十九人民醫院也設有面積龐大的地下停車場。不過,卻很少有人知道,就在地下三層停車場的下方,還有一層隻有院方專用電梯才能到達的空間。
這是居於地下最深處的樓層。它的作用,隻有兩樣:儲備藥品,以及存放因為各種意外導致死亡的屍體。
從電梯口出來,首先進入劉天明視線的,是一條狹長的“T”字形甬道。左邊的淡綠的牆壁上, 塗刷著一個醒目的紅色箭頭。旁邊,還有兩個差不多十厘米見方的印刷體大字――――藥庫。
至於右邊……沒有任何提示性的標志,天花板上隻有一盞光線不太明亮的熾光燈,有氣無力地把他的影子照射在灰黃色的牆壁上。也許是由於電壓不太穩定的緣故吧!被幾隻小飛蟲來回繚繞的燈管兩邊,還不時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小夥子,你是哪個科室的?有什麽事嗎?”
剛走到拐角,從旁邊一扇半開的小門裡,冷不防傳來一陣沙啞的問話。緊接著,一個穿著白褂,身材矮小,體形乾瘦,趿著黑膠皮木底拖鞋,年紀約莫六十左右,臉上麻木刻板,沒有絲毫表情的老婦,也隨之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叫陳婆,專管負責看守地下太平間。
據說,早年時候,她曾經是醫院諸多年輕護士裡最為漂亮的女人。不過,陳婆的身世很慘。先是丈夫外遇導致離婚,後來獨生兒子又在車禍中喪命,她本人也患有多種慢性疾病。出於照顧,院方才給她安排了這項聽起來有些恐怖,實際上卻油水頗多的工作。
每當有死者家屬到太平間提屍,總會發給看管人一個不菲的紅包。隻不過,這筆錢在常人看來實在晦氣。尤其是陳婆到食堂打飯的時候,人們也都遠遠避開她,如果沒有必要,根本不會與之答腔。仿佛,她就是一具無意識的行屍走肉。
望著神情冰冷的陳婆,劉天明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張蓋有科室圖章的便條:“科室裡讓我來看看那具今天凌晨送來的屍體,準備做資料歸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