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位戰功赫赫的平波將軍,卻自殺了。
許多人都說他得罪了嚴黨,所以才遭了殃。然而沈默卻不這麽看,他認為朱紈是死在兩個字‘海禁’上。
這兩個字是極富大明特色的,因為之前從未有人實施過,即使蒙元當政也一樣沒有禁過海。
可大明朝偏偏就禁了,而且將其變成了一項基本國策,二百年堅持不變。原因沈默不想研究,但只需知道洪武四年十二月‘禁瀕海民不得私出海’;十四年十月‘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二十三年十月,‘詔戶部嚴交通外番之禁。’三十年十月:‘申禁無得與外國海外互市’,全方位立體式的禁止了一切海外貿易。
要不人家怎麽說,老朱有三大仇人‘蒙元,百官和大海’呢。
雖然後來的永樂帝不大願意,將其悄悄放松。但他的兒子孫子重孫子們,都沒他那份自信,只有抱著‘祖宗法度’不放,才能睡踏實,於是海禁又慢慢加強起來。
不過後來到了正德年間,因為前八十年都實行海禁,番貨價格變得昂貴起來,走私便泛濫起來。而衛所官兵被大海商賄賂住了,不親自下海為其護航,就算是很敬業的了……於是乎在那段日子裡,沿海商宦紛紛造船出海,成了走私的黃金歲月。
而後來的閩浙海商的勢力,也是那段時間形成的。
有人要問了,皇帝呢?皇帝就不管管嗎?皇帝很忙,沒工夫管。忙什麽呢?忙著玩呢。
既然皇帝不管了,就是大臣們說了算。他們見私人出海無法禁絕,便因勢利導,放寬海禁,承認其合法地位,也好收收稅,為朝廷和各位大人創收不是。
於是當時幾大市舶司便不再禁止外商來華,國內海商也渾水摸魚,私人的海外貿易在半公開地進行,海禁基本廢弛。
但到了當今地嘉靖皇帝時。這可能是太祖之後最擰巴地一位皇帝。但人家老朱是人民地皇帝。出點從來都是好地;當今聖上則不然。他是一切都從自己出……因為這皇位屬於路邊撿地。所以他很強調正統。主要采用了兩個法子。一是把自己地王爺爹。變成皇帝爹。然後送到太廟裡去;另一個便是將祖宗法度牢牢抱在懷裡。
所以嘉靖皇帝強行申嚴海禁。關閉了廣州市舶司之外地所有港口。禁止海民出海;銷毀違禁大船;禁止私自貿易。將太祖那套又搬了出來。可見海禁地嚴厲。
只是事易時移。他不是敢殺盡天下官地洪武大帝。大明也不再是立國初期。需要休養生息地大明。而是經過二百年較安定地展。極大富裕起來地大明……當然只是長江以南、兩淮、山東和京師。
這些地方地富庶。需要有海外地奢侈品來體現;已經形成地浙閩海商集團。也需要海外貿易地巨額利潤來維持;那些西洋商人也不可能放棄大明這個世界上最大地市場。所以嘉靖皇帝地這一套。注定是要遭到激烈反彈地。
恰逢此時日本處於亂國時代。許多打了敗仗。在國內混不下去地鬼子。按照二百年來地傳統。跑到大明來當海盜。於是便如滾了個肮髒地雪球一般。許多因禁海而生計艱難大明海商。因禁海而破產回不了國地兩牙商人。紛紛加入海盜隊伍。成為聲勢浩大地倭寇其總規模已經達到了上千艘船。七八萬人之多。
事實上,十之七八的倭寇都是‘假倭’,是投倭、通倭的明國人。除了一部分原來便是海盜的,大部分是無法經商的海商和依附海商的流民。這些人一方面瘋狂的掠奪殺戮,報復社會,另一方面則與繼續走私的閩浙海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兩者相互勾結,展開大規模走私。海岸線這麽長,聲東擊西,裡應外合,讓你禁不能禁;你不準貿易,我便公開搶掠,搶了便跑,海上風高浪急,你又能奈我何?邊事失策,國勢衰微,權奸掣肘,賂賄公行,終於釀成了這場‘倭寇亂江南’的嚴重邊患。
當沈默綜合沈煉轉給他的各種信息,得出‘倭亂的本因是海禁’時,他便抓住了深藏在亂局後的真相從此在東南沿海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會讓他迷惑了。
所以他敢篤定的說,朱紈便是被他自己的‘牽渡船,嚴保甲,搜捕奸民’十字方針害死的,因為他這是在禁海。
再由此回到當初的事件上,便會清晰現,因為朱紈禁海,嚴重損害了浙閩海商的利益,所以他們重金賄賂同鄉京官,再由其賄賂嚴黨,有組織的群起攻之,先奏改朱
視,以弱其權,再彈劾他‘擅殺’,朝廷遂革紈職。
可笑朝廷派朱紈去殺人,回頭卻用這個罪名將其拿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紈性情剛烈,憤而自殺,朝野為之歎息。但自此朝廷罷巡視提督大臣不設,上下不敢言海禁事,海防廢弛,倭寇更加猖獗,荼毒東南沿海十余年。
單從這件事情上說,嘉靖皇帝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已經無力再行海禁了!
而徐渭‘加強海軍海防’的法子,顯然會觸動‘沿海貴官家’的敏感神經,哪個大吏敢引火上身,又有誰願為他轉報朝廷呢?
當他把自己的心得,抽絲剝繭的講給徐渭後。
徐文長木然呆滯了整整半個時辰,然後便將自己的平倭之策撕個粉碎,接著竟噗通給沈默跪下,嘶聲道:“請拙言兄教我。”
沈默趕緊將他扶起,卻見放蕩不羈的徐文長,已經是淚流滿面了。沈默也是悲從中來,兩人便抱頭痛哭起來……
四海嗚咽,東南鬼泣天。
七尺龍蟠金皂線,短槍鐵衣橫劍!
阿蘇山上高峰,龍旗漫卷天風。
何日長纓在手,縛住東海惡龍?
從那天以後,兩人的關系便變得無比密切,沈默向徐渭討教文學哲理、兵法陰陽,徐渭向沈默討教政治權謀,處世之道,甚至是算術、物理之類的知識。兩人皆是毫無隱瞞,傾囊相授,有時候一談就是好幾天,沈默便乾脆讓沈安把徐渭家收拾間屋子出來,在這裡常住下。
徐渭只有一條狗,自然願意再有個人做伴了,所以便歡天喜地的幫他安頓下來,也不問他要房錢。
沈默之所以不回家,當然不是因為太好學,而是因為他無法接受一些事情。他也知道老爹這幾年打光棍不容易,也知道老爹娶個黃花閨女做繼室很正常,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也不想去面對它。
嗯,那就分家過吧,眼不見心不煩。
而且他現這青藤書屋真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每日在花架下看看書,與徐渭聊聊天,累了便喂喂大黑,帶它出去溜溜,很快便把煩惱拋到一邊。
沈默心想:‘現在多好啊,雖然徐渭也是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但人家就是娶個三歲的回來,也不該他的事兒。’
如此悠閑的過了幾日,沈京找來了。
當時沈默正在喂狗,一看到這小子賊頭賊腦的出現,便大喊一聲道:“沈安,關門!”沈安已經被他調教的十分聽話,聞言便把門閂上上了。
沈京虎頭虎腦的問道:“關門幹啥?”
“關門放狗。”沈默冷笑一聲,便真的解開大黑的鏈子,那吃了他不少好東西的大黑狗,便果真咆哮著朝沈京撲過去。
沈京嚇得一激靈,怪叫一聲便圍著院子跑起來,他人倒是機靈,跑一會到了一顆樹底下,便手腳並用爬上去,險之又險的避過那大狗的利牙。
對於與獵物失之交臂,大黑很是遺憾,它人立起來,趴在樹乾上一邊用前爪撓著樹皮,一邊凶猛的叫喚著。
沈京求饒,沈默卻不為所動,沈京又說‘我有喜事告訴你。’
“我不聽。”沈默冷聲道,不過還是讓大黑停了下來。
“你爹要給你張羅媳婦了,冰人就在家裡,你快回去讓她見見吧。”冰人便是媒人,這一行的規矩是,先得見了本人,才肯給說和。
“你回去讓他一並娶了吧。 ”沈默冷笑連連道:“你個死叛徒!”
沈京下了樹,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他才知道沈默這次冤死自己了,便叫起了撞天屈道:“我知道的時候,他們已經下聘了。”
沈默站住腳,回頭道:“那你也不該合起夥來作弄我。”顯然是消氣不少。
“我怎麽知道你反應這麽強烈?”沈京陪笑道:“走吧,咱們回去吧。”
“不回去。”沈默搖搖頭道:“你回去告訴我爹,我沒有生他的氣,也尊重他的選擇。”
“那你還搬出來?”沈京奇怪道。
“就當是分家了吧,分家過。”沈默撓撓頭道:“反正早晚要分家的,不如現在分了自在。”——
分割——
第三章,本日更新完畢,嗚嗚,月票突然停下了,大家就不能原諒俺一會嗎,掩面哭泣的和尚下次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