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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徐階家門口時。正好碰上張居正的轎子, 兩人相視一笑, 互道辛苦。沈默的辛苦自不消說, 張居正卻也不輕松, 他現在是全職編撰工作, 主要任務有兩塊, 一個是《永樂大典》的重校;另一個是個《興都志》的編撰。
他在前者只是掛名, 只是初一十五的去點個卯, 倒也清閑。沈默據此以為, 他現在的日子輕松無比, 又有美好的前程, 半開玩笑的羨慕道:"太嶽兄的日子, 簡直是神仙一般……”心說徐階對這家夥好的實在沒邊了, 恐怕對親兒都沒這麽好。
嚴黨和徐黨的鬥爭, 已經到了刺刀見紅、生死一線的地步, 雙方各出奇招, 調動一切力量對敵。可以這麽說, 只要是個人, 只要還能用, 基本都派上去攻山頭了。
嚴黨的損失不必說, 即使徐黨。也折損了趙貞吉、何鼇、馮天馭等數位大將……對於戰況的慘烈, 沈默的感觸尤其深刻, 在徐閣老的有意無意間, 他總是處在雙方交戰的最前線, 無時無刻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使勁渾身解數, 無所不用其極, 還得靠運氣才能堅持到今天。
可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師兄殞命、師傅險亡, 自身也遭到彈劾、賦閑在家, 卻至今不得與家人團聚, 弄得人人敬而遠之, 唯恐跟著這個麻煩精倒霉。除了徐渭和吳兌那些鐵杆兄弟外, 這一年折騰下來, 他竟有成為孤家寡人的趨勢, 真可謂拚到只剩內褲。
但無論局勢多麽緊張, 死傷多麽慘重, 作為徐階最得意的門生, 張居正卻連前線的硝煙味都沒呼吸過, 完全置身世外的編他的書。
沈默可知道, 以徐階的偏好, 最後分贓的時候, 不可能薄了張居正, 估計怎麽也比給自己的多, 雖然知道在這兒不可能有公平可言, 可著實覺著親娘生得和後娘養的, 就是他的不一樣。
張居正卻也是有苦難言。他掛名重校《永樂大典》的工作, 分明是為了在別人種出的樹上摘桃子, 自然招人白眼。他也不能說這是徐閣老安排的, 只能默默的忍受, 但這與另一項修撰《興都志》的差事比起來, 卻又不算什麽了。
我們之前說過, 這又是徐階的一次精心安排, 因為所謂的‘興都, 就是湖廣的安陸, 嘉靖誕生之地, 等他成了皇帝之後, 便從縣升格為府, 改名叫‘承天, 同時還上了個尊稱叫‘興都。所以這《興都志》的修撰, 意義非同小可, 乃是嘉靖為自己即位的‘理所當然是‘天命所歸, 所做的政治文章。向來有些心虛的嘉靖帝, 對此無比的重視, 每一篇文章都要仔細看過。
徐階便把張居正安排在這樣一個位置上, 目的就是讓張居正能在嘉靖那裡混個臉熟, 還能大大的出名。可謂是一舉兩得。
然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張居正的痛苦根本無法向別人陳述——這《興都志》的編纂固然引人注目, 卻盡是些吹捧嘉靖皇帝的馬屁文章, 張居正雖然自幼有神童之名, 文章也做得好, 拍馬溜須卻不是所長, 只能勉強對付一下。
但可悲的是, 嘉靖皇帝明知是馬匹文章, 卻要一字不落的欣賞;更可悲的是, 他不過是《興都志》的副總裁, 而總裁大人正是朝野聞名的馬屁精袁煒, 此人同樣自幼有神童之名, 文章也做得好, 但更擅長拍馬溜須, 並視討嘉靖皇帝歡心為安身立命之本。
所以張居正寫了稿子, 他必然要先審閱一番, 並且總是很不滿意, 認為吹得還不夠肉麻, 非要張居正按照他的意思改——比如, 要將嘉靖他爹興獻王, 吹得比周文王還厲害, 什麽‘我獻皇帝, 天縱聖哲……邁於周文, 又要將嘉靖比作‘堯舜禹湯, 純屬胡說八道, 卻必須如此, 不然就不放過張居正。
可憐小張大人自命清高, 原本是不屑於這些沒邊的阿諛, 無奈攤上這麽個上司。隻好每天在這些鬼都不看的東西上用功, 被自己惡心的都吐了好幾回, 人也明顯瘦了一圈。
他實在是受夠了這種令人發瘋的生活, 也羨慕死縱橫朝堂、叱吒風雲的沈默了, 心說什麽時候我也能做一番功業啊!
這真是哥倆各爬一座山, 這山望著那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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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兩個青年俊彥, 慣會皮裡陽秋, 心裡各有一包苦水, 表面上卻樂呵呵的, 都不願在對方面前落了寒磣。
親兄弟似的攜手進了徐府, 自有管家熱情相迎, 然後徐階大公子徐璠出來陪著說話……徐蟠與嚴世蕃一樣, 都是監生出身, 靠老子蔭庇當上了太常寺少卿, 官閑散、人清閑, 處事更是低調, 雖然貴為次輔之子, 在京中卻甚少有人提及, 與嚴東樓可謂天差地別。
過不一會兒, 徐階回來了, 三人趕緊到門口迎接, 徐閣老看著沈默和張居正都到了, 樂得合不攏嘴道:"太嶽、江南。老夫請你們來過年, 是否太過唐突啊?”
兩人搖頭笑道:"家裡空蕩蕩的, 正愁沒地兒去呢, 只怕是給老師添麻煩了。”
"呵呵……”徐階笑道:"有你們陪著過年, 老夫正求之不得哩……”
邊上的徐璠笑道:"父親, 家宴早就備好了, 您和二位師兄弟快入席吧。”
"唔, 好吧。”徐階點頭笑道:"那咱們上座再談。”四人便進了正廳, 廳裡只有一座, 也就他們四個人坐, 其余女眷晚輩都在偏廳設桌。
沈默歉意道:"礙著老師一家吃團圓飯了。”
"無妨無妨。”徐階笑道:"她們跟我吃飯不自在。還是獨自一桌舒服。”說著看一眼張居正笑道:"往年拙言在江南時, 太嶽也來家裡過年, 也是我們爺仨一座的。”沈默這才釋然。
說話間, 四人淨了手, 丫鬟便上菜開了。一見菜端上來, 張居正便笑道:"幾年沒吃著師娘做得年夜飯了, 著實想得很哩。”
邊上徐璠笑道:"我娘這兩年都不下廚了, 聽說太嶽兄回來了, 這才破了回例。”說著笑道:"說起來, 大家還得感謝你哩。”
張居正聞言笑道:"那待會兒可得給師娘敬酒。”
沈默看人家爺仨言談甚歡, 像一家人似的, 自個卻像個局外人, 心中不免有些尷尬, 但面上依舊微笑, 甭想看出一點端倪。
好在徐階請他來, 是為了拉攏他, 而不是磕磣他, 對於以八面玲瓏著稱的徐閣老, 怎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便一臉欣慰的對沈默道:"昨天你做的很好啊, 居功不自傲、讓百官都心悅誠服, 老夫也大大的長臉。”又對徐璠道:"你要好生跟你沈師弟學著點, 他可為你的良師益友。”
徐璠這才想起老爹的囑咐, 便一臉親熱的與沈默把盞, 說日後要好生親近。過一會兒, 徐夫人出來, 問客人對飯菜可否滿意, 喝了張居正的敬酒, 又特意跟沈默多說了幾句, 道:"整天聽老爺誇他的狀元學生, 老身早就好奇壞了, 今兒可見著真人了, 竟比老爺誇得還順眼哩。”
徐階全家上陣, 輪番的親情攻勢, 果然讓沈默感動的不行, 也沒了剛來時的拘束, 爺四個喝酒聊天, 大過年的也不談公事。隻說些輕松愉快的, 氣氛十分輕松。
喝得正入巷呢, 外面門子進來, 伏在徐階身邊耳語幾句, 徐階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輕聲道:"知道了, 你讓他先回去, 橫豎不急在這一時。”
門子便出去傳話, 徐階搖頭笑道:"也不知是怎麽想的, 衙門過了十五才上班, 有什麽事情不能緩著來?”誰知不一會兒, 那門子又轉回來, 小聲道:"那人死活不走, 說十萬火急的事情, 一定要見到老爺才行。”
沈默和張居正對視一眼, 輕聲道:"老師, 看來是真有急事, 不然誰會這時候跑出來?”
徐階點點頭道:"那好吧, 讓他在書房等我。”門子下去傳話, 徐階擦擦手, 起身道:"你們慢慢喝, 老夫去去就來。”三人連忙起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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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徐階何嘗不知, 定然有大事發生, 所以在見張翀之前, 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當他來到書房, 聽張翀說了來龍去脈後, 還是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雖然他已經跟嚴黨正面開戰, 互相彈劾也是家常便飯, 但這個節骨眼上, 這三個人亂來這一下, 不僅是幫倒忙, 簡直是要害死他老徐!
要知道沈默都得了嘉靖帝的訓誡, 說不要再跟嚴閣老過不去;他徐階自然更是被嘉靖敲打過, 警告他適可而止, 不要把事情鬧得太大。徐階琢磨一下, 等嚴世蕃一丁憂, 嚴黨群龍無首了, 再慢慢的、不動聲色的零敲碎割, 有三年工夫呢, 確實不必急在一時。
所以已經打定主意, 要在表面上與嚴黨修複關系, 不再用激烈的手段對敵, 麻痹敵人, 好溫水煮青蛙, 慢慢的把優勢轉化為勝勢。可以說多少年來, 他都從沒如此確定過, 自己是真的有機會獲勝了, 所以心情大好起來。
誰知還沒高興多長時間, 便被兜頭一盆冷水潑下, 驚得他魂飛魄散。他知道, 這次的麻煩大了——因為這三個擅自上書的家夥, 都與他有著密切的關系。
吳時來和張翀, 都是癸醜年進士, 而那年徐階是主考官, 兩人是座師與門生的關系;而更要命的是那個董傳策, 卻是松江府人氏, 徐階的同鄉!這三位老兄同時參奏, 恐怕沒人會相信, 這事兒不是徐階指使的。
話說當初, 因為藍道行事發, 徐階出於絕對劣勢, 形勢岌岌可危, 眼看就要被嚴黨打倒了, 才不得不想出個以毒攻毒的法子, 讓皇上往黨爭上聯想。但後來, 這三人並沒有上書彈劾嚴黨, 徐階還以為他們怕了呢。好在藍道行的硬骨頭出乎意料, 沈默的雷霆手段更是出乎意料, 事情有驚無險的擺平了, 他也就不再提這件事, 心說過去就過去了吧。
徐階本以為是顆臭彈, 誰知人家只是延時引爆, 比他預想的晚了足足一個多月, 效果可就大不相同了, 當時是以毒攻毒, 現在卻成了服毒自殺——必然會引得嘉靖帝大為不快, 覺著他徐階不聽話、不像話, 肯定要狠狠敲打的;嚴黨也一定會拿這事大做文章, 還不知會生出多少枝節來……
徐階心中叫苦不迭, 愁腸百結, 勉強支撐著對張翀道:"先回去過年吧, 一切等過了年再說。”
張翀擔憂道:"可皇上也許明日便知道了……”
"我讓你回去就回去!”徐階竟勃然大怒道:"當我的話是耳旁風嗎?”俗話說泥人尚有三分土性, 一向溫吞水似的徐閣老, 終於沸騰了。
張翀嚇得魂不附體, 但他還真不錯, 臨走還小聲道:"閣老放心, 一人做事一人當, 我絕對不會牽連到您的。”
"唉……”徐階長歎一聲道:"你說了能算嗎?”說著揮揮手道:"回去吧, 回去吧……”
張翀給他鄭重磕了個頭, 這才滿心驚懼的走了, 隻留下失魂落魄的徐閣老, 一個人在書房裡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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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面前的燭光, 徐階心中無比苦澀, 他發現自己轉眼間便從勝利的邊緣, 滑落到危險的深淵, 面臨的將是皇帝的雷霆之怒——他深知剛愎自用的嘉靖皇帝, 最討厭的便是被別人忤逆!這次自己攤上這種百口莫辯的罪責, 那是一動也不敢動, 只能戰戰兢兢的等著最後的結果, 弄不好就得革職罷官, 甚至延頸受戮!
孟子說, 得天下[ 遮天 ]英才而教之, 乃是人生三大樂事之一, 徐階也向來深以為然, 從在翰林院當掌院時, 便十分重視對門生的教育和扶植, 指望將來能讓自己樂得合不攏嘴。可為什麽到如今, 快樂沒感到多少, 卻盡是滿嘴苦澀呢?楊繼盛、吳時來、張翀、這些人都是難道的人才, 是徐階寄予厚望的學生, 可他們除了給自己惹事兒, 惹自己生氣, 就不會乾點別的——楊繼盛死劾嚴嵩, 雖然沒把自己牽扯進去, 但暗中營救無果, 眼看著他丟了性命, 對徐階的打擊是很大的, 他的滿頭白發, 就是那時候生出來的。
這次更厲害, 吳張二位高足, 竟然與自己的老鄉聯起手來, 共同在元旦賀表上彈劾嚴嵩, 簡直是要老夫的老命啊!
‘唉, 要那麽多學生幹什麽呀?再想想一直跟自己作對的袁煒, 那也是自己的學生, 徐階幽幽感歎道:"麻煩多, 亂子多, 早晚把這條老命搭進去。”
當沈默和張居正聞訊趕來, 看到徐階竟好像一下老了幾歲, 不由吃驚道:"老師, 到底發生什麽事兒了?”
徐階看看他倆, 一下又有了些力量, 暗道:‘好學生不用多, 有這兩個足矣。便振奮精神, 強笑道:"你倆坐下……大過年的, 卻有人非找不肅靜。”待兩人坐下, 他便將張翀的話一五一十講給兩人聽。
兩人聽了也很震驚, 張居正道:"能不能把奏章追回來了?”
徐階搖搖頭道:"早就送進宮去了, 宮門也早關了, 有什麽事兒, 都得明天了。”
"明天?”沈默輕聲道:"說不定明天皇上就看到了……”
"很有可能。”徐階歎口氣道:"不瞞你們說, 皇上最大的愛好就是看百官賀表, 看起來津津有味, 基本上一本不拉……”
沈默兩個心說, 這是什麽愛好啊?不愧是嘉靖皇帝啊, 就連虛榮心都比別人強一萬倍。
"拙言, 你說現在該怎麽辦?”徐階興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一遇到困難, 他第一個想起的一定是沈默, 而不是張居正或其他什麽人。
"現在就得看皇上的反映了。”沈默沉吟片刻, 輕聲道:"最好的情況, 是皇上將奏章留中不發, 這樣一切照舊……”
"可能性有多大?”徐階著急問道。
"兩成吧。”沈默輕聲道:"皇上現在喜怒無常, 讓人沒法琢磨。”
"那還有別的情況嗎?”徐階又問道。
"還有兩種情況, 皇上下旨叱責三人, 但不追究其他人, 這種情況也能接受。”沈默道:"然後就是皇上追究此事, 命有司審問三人, 要他們供出主謀, 這是最不好的情況。”
"分析這些有什麽用?”張居正忍不住出聲道:"老師問的是辦法。”
"我說這些的目的是, ”沈默看看徐階道:"不論何種情況, 都對咱們十分不利, 咱們什麽都不能做, 只能等著看了。”
"這算什麽主意?”張居正道:"難道坐以待斃嗎?”
"老夫也覺著, 只能這樣了。”徐階卻表示讚同道。
分割
我是不是有點變態了?不該自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