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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六首駕臨瓊林樓的消息。很快便被看熱鬧的傳遍了整個貢院前街, 於是更多的士子從四面八方湧過來, 爭相一睹考試超人的風采。一時間瓊林樓前水泄不通, 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其實之前許多舉子都想去拜會他, 只是考前去高官家中拜見, 難免有乾謁之嫌, 於己身風評無益, 又會引得對方不快, 所以大家都忍著沒去。但此刻見他微服私訪至此, 自然沒了顧慮, 馬上群起而為之, 都想沾他點仙氣。
沈默一看再這樣下去, 非得擠出人命來不成, 那自己可就好看了, 便跟一眾士子約好, 待春闈後為他們設宴, 這才在學生們的掩護下, 從酒樓後院的便門出去。
一進胡同, 終於安靜下來, 徐渭望著沈默嘿嘿笑道:"我想起個賺錢的法子, 只要把你往貢院街上一擺。然後面前擱上香案, 邊上插個牌子, 上面寫道‘燒香紋銀二兩, 磕頭許願紋銀二兩, 沾仙氣紋銀五十兩, 保準生意興隆!”
"什麽叫沾仙氣?”沈默翻翻白眼道。
"就是摸摸你的頭啊……”徐渭笑著伸手去摸沈默的額頭, 被他一把打開, 惡狠狠道:"不幫你找呂小姐了!”
"別介……”徐渭一下被擊中軟肋, 裝模作樣的打自己耳光, 滿臉賠笑道:"瞧我這張嘴, 真是一口的胡柴, 您老千萬別當真, 我是說著玩的。”
這時, 沈默身後的三尺突然出聲道:"胡同口有人。”
"那有什麽稀奇的?”徐渭滿不在乎道:"北京城哪裡沒人?”
沈默一擺手, 示意他停住聒噪, 果然聽到隱約有兩個人在說話, 都是蘇州口音, 只聽一個道:"汝默, 咱們還是趕緊過去吧。”
然後另一人道:"元馭兄, 還是不去湊那個熱鬧了吧。”
"什麽叫湊熱鬧?”那‘元馭兄不認同道:"咱們是去看自己的老師, 天經地義的事。”
"唉, 還是算了吧。”汝默道:"那麽多人的, 也不一定能擠進去。”
"你這是什麽話?”元馭兄道:"哪怕沒擠進去, 沒見著恩師, 也跟連去都不去, 完全不是一碼事兒。”
"怎麽不是一碼事兒?”汝默道:"元馭兄, 你就聽我一句。老師說咱們, 這次很可能名列前茅, 眼看就要考試了, 咱們不能在這時候節外生枝啊!”頓一頓, 又補充道:"相信老師也會理解我們的。”
"我不理解!”那元馭兄顯然動了怒氣, 強壓著語調道:"打一進京, 我想去拜會老師, 你就推三阻四, 說什麽‘乾謁啊, 給老師添麻煩啦之類的, 一直攔著不讓我去!我隻道你過於心細, 也就一直沒反對。可這回老師都到跟前了, 大家夥兒都去了, 你卻還攔著, 到底存了什麽心思?!”
"存了什麽心思?”汝默也提高聲調道:"當然是一片好心了。你這人, 總是不管不顧, 也不想想咱們現在都多難!”
"有多難?”
"你沒聽本地的舉子說, 這次會試的主考官, 定然是新任禮部尚書袁煒!”汝默道:"他之所以能當上這個尚書, 全是嚴黨的功勞, 他們早就有約定。這次科舉, 大部分名額都要用來報道嚴黨!”
"瞎扯……”元馭兄道:"難道他有火眼金睛, 能從糊名謄錄過的卷子中, 找出哪個是嚴黨的, 哪個不是?!”
"你怎這麽實在呢?”汝默無奈道:"糊名謄錄固然能防止舞弊, 但也不可能完全杜絕啊。還可以買字眼嘛!”見對方還不明白, 隻好耐心解釋道:"只要預先跟考官約好, 在試卷的某個地方使用幾個特殊的字, 那閱卷時一下就能分辨出來, 加以關照。”
那元馭兄終於不吱聲了, 過了好一會兒, 才道:"這跟不見恩師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了。”汝默壓低聲音道:"你知道我最近, 為什麽跟唐松走得那麽近嗎?”
"為什麽?”元馭兄道:"我還真有些奇怪哩, 你跟那紈絝子根本不是一路人, 怎麽最近出雙入對起來了?”
"唉, 元馭兄, 你怎麽那麽不細心呢。”汝默道:"你知道他是什麽出什麽?”
"不就是現在的浙江嚴州唐知府, 原先曾在咱們蘇州吳江任縣令的那位的親弟弟嗎?”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汝默道:"咱們蘇松巡撫唐中丞, 是他的親叔叔。”
"是嗎?”元馭兄道:"那又怎樣?”
"唉, 我都打聽清楚了, 唐中丞是從景王府上出去的, 跟袁部堂同是景王爺的老師!這下明白了吧?”
"你是說……唐松也會知道那‘關節字眼?”元馭兄輕聲道。
"嗯, 他定然是知道的。”汝默很肯定道:"這小子根本就是個草包, 要不是他叔叔, 怎麽可能考上舉人?這次來了京城, 還是不慌不忙整天逛窯子, 還跟那些女們吹噓, 他定能金榜題名。你說他知不知道?”
元馭兄沉默良久, 方才輕聲道:"這麽說, 你是想從他那, 打聽出那‘關節字眼來了?”
"嗯。”汝默輕聲道:"我這些天功夫沒白費, 已經有七八成把握了, 隻待時機成熟, 便跟他攤牌。”
"可這跟今天這事兒有何關系?”元馭兄道。
"是有關系的。”汝默道:"唐家跟嚴家淵源很深, 據說當年唐中丞能中狀元, 多虧了嚴閣老的照拂, 所以一來北京, 唐松就先去了嚴家……聽他說, 他跟嚴嵩的孫子是穿開襠褲的朋友, 這次要不是嚴家正在辦喪事, 他就在他們家住下了。”頓一頓, 壓低聲音對元馭兄道:"其實……我跟他出去幾次, 都是嚴府二公子嚴鵠招呼的, 他們的感情確實很好。”
"然後呢?”元馭兄聽出些門道來了。
"那嚴鵠仿佛對老師十分憎恨, 時常將詛咒掛在嘴邊, 還讓那唐松回來, 多跟同學說老師的壞話, 唐松似乎深以為然。”汝默歎口氣道:"要不是我對他說, 老師在同學心中的地位很高, 弄不好會惹眾怒的。不管幹什麽, 還是等科舉以後, 考中進士再說吧……他這才沒回去胡說八道。”
"好在你還沒全暈了。”元馭兄悶聲道。
"唉, 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汝默道:"那唐松因著嚴家的原因, 對老師感觀極差, 時常背地裡對我說老師的壞話。眼下他就在瓊林樓中就坐, 咱們要是也去見老師, 讓他看見了, 保準跟我急, 那關節字眼指定泡湯。我可就前功盡棄, 白白的委屈了。”
那元馭兄長歎口氣道:"想不到, 你竟然如此煞費苦心……可你想過沒有, 是這次科舉要緊, 還是老師的重要?”
"都重要, 哦不, 當然是老師重要。”汝默道:"但兩者根本不能比, 老師在京裡當官, 來日方長呢, 等咱們中了進士, 風風光光的去見老師, 多給老師爭臉?哪怕是老師將來要跟他們拚命呢, 我也絕不含糊!”說著歎口氣道:"何必急在這一時呢?如果這時候有閃失, 我們就得再等三年, 就算想幫老師的忙, 也得再等三年才有機會——三年和一個月, 孰長孰短, 元馭兄, 你現在明白我了吧?”
"好吧, 雖然不認同你的方式。”元馭兄道:"但我沒法說你錯, 只能說, 道不同……”
"不相為謀?”汝默的聲音變急道:"你要跟我分道揚鑣?”
"怎麽會呢?多少年的兄弟了。”元馭兄笑道:"我是說這件事兒上, 這次的春闈。你回去吧, 我自己去拜見老師, 將來你探出‘字眼來, 也不用告訴我, 告訴我我也不會用!”
"為什麽?”汝默沉聲問道。
"不為什麽, 我走了。”元馭兄道:"唉, 拉我袖子幹什麽?”
"今天不說, 我就不放你走。”汝默強道。
"唉, 何必呢?”元馭兄道:"汝默, 你覺著只要結果是好的, 過程如何並不重要;但我看中的, 偏偏是這個過程、這個內容, 哪怕沒有個好結果呢, 我也不在乎……”顯然為了不刺激兄弟, 他說的很含蓄了。說著笑笑道:"我還年輕。等得起, 不就是三年嗎?就不信這世道永遠這麽黑下去……”
"我知道你什麽意思, ”汝默情緒低落道:"你是不屑於, 不屑於用這種手段取得功名, 你想贏得堂堂正正, 我何嘗不想這樣, 可我實在不相等, 也等不了了, 萬一三年後還這樣, 我真的要……”
"不用說了……”元馭兄低聲道:"汝默, 我還不知道你嗎?如果咱倆換個位置, 我也一定會跟你做同樣選擇的。我現在這樣抉擇, 是因為我家裡條件好, 也不是非出人頭地不可, 所以才等得起。”說著動情道:"不管咱們怎麽走, 怎麽選擇, 只要都沒忘了老師的教誨——做人做事、問心無愧!咱們就永遠是好兄弟!”
"元馭兄……汝默已經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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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 那元馭兄, 還是去往瓊林樓了, 而那汝默在胡同裡呆立良久, 也黯然離去了。
沈默等人這才現出身形來。
"嘿嘿, 你這倆學生真有趣。”徐渭一臉笑意道:"你到底喜歡哪個多一些?”
沈默歎口氣, 反問道:"你呢?”
"我當然喜歡那‘元馭兄了。”徐渭笑道:"寧在直中取, 不在曲中求的純爺們, 還能理解別人, 尊重別人, 這樣的後生太難得了, 像我像我。”說著一撅嘴道:"至於那個汝默, 唉, 就兩個字的評語。”
"哪兩個字?”沈默淡淡問道。
"像你……”徐渭嘿嘿笑道:"不愧是你的學生啊。”
"你又偏激了。”沈默搖搖頭, 輕聲道:"你忘了元馭的話?如果換成他是汝默, 也會那樣做了?”
"那是為什麽?”徐渭道。
"他祖父家貧, 為了謀生寄居在舅家, 甚至連姓氏也跟了人家……”沈默輕聲道。
徐渭默然……要知道, 在這個年代, 傳宗接代、延續香火是為人子孫的第一大事。改姓, 就相當於把祖宗給拋棄了, 斷了自家香火, 成別人家的後代了。不管你有什麽理由, 都會被當時人唾棄的。
其實在沈默看來, 這是很正常的選擇。如果全家老小都有餓死的危險, 但自己只要改姓就能救活他們, 那他會毫不猶豫的改過來……畢竟祖宗都是死人, 跟活著的親人比, 輕若鴻毛。
但當時人不這麽看, 至少當災難發生在別人身上時, 他們不這麽看。於是, 汝默的祖父因此被革掉了生員的功名, 鬱卒而終;他的父親也因為同樣的原因, 得不到廩生作保, 一輩子沒邁進科場的門, 從而抱憾終生;到了第三代這裡, 還是面臨同樣的大山, 但幸運的是, 沈默來到了蘇州, 並對教育極為上心……他抱著最後一絲僥幸, 跪在知府衙門前, 泣血陳情, 最終獲得了沈默親筆出具的保書, 這才一路順暢的通過了各級考試, 殺到了北京城來。
可想而知, 自幼遭人白眼、被人恥笑的汝默, 為了了結三代人的恥辱, 恢復全家人的名譽, 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徐渭一下子便沉默了, 他想起自己十幾年前, 生活無以為繼, 隻得寄居嶽家, 雖然沒人讓他改姓, 卻對那種恥辱刻骨銘心。所以他理解了那小子, 歎口氣道:"我確實是偏激了, 沒有人能指責他。”
"不過……”沈默搖搖頭道:"他確實做錯了, 如果用這種法子取得功名, 將是他一輩子的汙點, 一旦此事東窗事發, 他將會被人永遠恥笑……這跟他的初衷, 正好是背離的。”
"唉, 是啊, 欲速則不達。”徐渭點點頭道:"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早晚會有人知道的, 只是不知是生前、身後了。”
"不管是哪樣, 都要避免發生。”沈默沉聲道:"他是個難得的天才, 心思也不壞, 不能只因一念之差, 便毀了他一輩子。”
"你找他談談?”徐渭道。
"不……”沈默搖搖頭道:"我不會出面的。”
"哈, 我知道了, ”徐渭一看他的表情, 便笑道:"你又要算計人了。”
沈默沉聲道:"我那麽多學生要參加春闈, 如果說憑真本事考, 把他們全刷下來我也不會說什麽, 只能罵他們一群草包!”說著眼中寒芒一閃道:"但是想靠這些鬼蜮伎倆坑人, 還得問問我這個當老師的, 答不答應呢!”
"你打算怎麽辦?”徐渭大感興趣道:"需要我幫忙嗎?”
"先把情況弄清楚再說吧。”沈默看他一眼, 出了胡同, 往瓊林樓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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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唯恐再被認出來, 上了貢院街不久, 便匆匆拐進了胡同, 突然聽到咕咕一陣響聲, 徐渭一摸腹部道:"剛才啥也沒吃到, 竟然餓得肚子咕咕叫了。”
沈默鬱悶道:"那是人家養的鴿子……”
徐渭一抬頭, 果然看到左邊人家的屋頂有鴿舍, 便笑罵起來道:"臭鴿子, 叫起來真像五髒廟打鼓。”
沈默也笑起來道:"去年有次蛤蟆叫, 你也說是肚子響。”
"我有說過嗎?”徐渭不好意思的笑道:"不過難道你不餓嗎?”
"想讓我請客就直說。 ”沈默翻翻白眼, 問三尺道:"附近有什麽好吃的?”
三尺看看地形道:"隔一條街是陝西會館, 那裡的臊子面, 還有羊肉泡饃很好吃。”
"那有什麽好吃的……”徐渭不想這麽便宜了沈默。但沈默一下子被勾起了興致, 一揮手道:"就去那!”徐渭抗議無效, 嘀咕著‘為富不仁、‘越富越摳什麽的, 無精打采跟在後面。
一行人跟著三尺, 穿過幾條胡同, 果然見到一座門臉十分闊氣的會館, 正是秦商出資興建的‘陝西會館, 為了容納考生, 建有一百多間房。但除了三年一度的大比, 平時都是供來京城做生意、跑買賣的陝西人歇腳所用, 還真用不了這麽多房間。所以為了維持會館的運轉, 房間也對外當客棧出租, 還在前院開起來飯館子, 專賣陝西風味的吃食……這都是三尺這位老北京, 一路上講給沈默聽的。
誰知才剛遠遠看見會館, 沈默又站住了腳, 徐渭順著他的目光, 便看見一人, 暗歎一聲道:‘京城還真小……怎麽到哪都有熟人?
分割
我愛你們, 不分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