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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苦惱也是百官的苦惱。因為在相位穩定後, 徐階終於騰出手來, 開始刷新嘉靖朝渾濁不堪的吏治。
他首先開刀的自然是都察院, 都察院禦史職專糾劾百官, 辯明冤枉, 為反貪風紀之司, 從成立的那天起, 就是大明朝官僚體系的監督者, 是朝廷對抗, 提高行政效率的不二法寶。
然而嚴黨執政多年, 早對都察院進行了數次清洗, 將敢於直諫的正直之士或是罷官、或是流放, 全換成自己的爪牙, 將都察院變成了打擊異己、保護自我的看門狗, 使其監督糾察的作用蕩然無存。許多不肯依附嚴黨的能臣清官被都察院彈劾下台, 而很多無德無能, 貪婪成性的庸官贓官, 卻安然無恙, 甚至得以高升。
所以徐階的第一步, 就是給左都禦史胡植挪挪地方, 倒也不愧他。直接改任了大明朝最肥的差事, 也是嚴世蕃一直盤踞的位置……工部尚書。嚴黨自然不甘心失敗, 在廷推時竭力反對, 但徐階已經是首輔, 提前跟六部九卿打好招呼, 尤其是在山西幫的支持下, 取得了足足七成的支持票, 將胡植踢出了都察院, 並將右都禦史劉燾順利的扶正。
徐階這回是用對人了, 那劉燾雖然是進士, 但靠帶兵打仗以戰功上位, 生性嫉惡如仇、做事雷厲風行, 絕對不怕得罪人。一上任, 他便開始整治手下的禦史隊伍, 立上一本奏曰:‘朝廷設風憲, 所以重耳目之寄, 嚴紀綱之任。近年以來, 未盡得人, 妄逞威福, 是非倒置, 風紀廢弛。臣請將闔院禦史盡數開革;令各部院、各承宣布政使司重新保舉, 務要堂上官開具實行, 移谘吏部, 審察不謬, 方可任用。其後有犯贓及不稱職, 舉者同罪!”也就是說, 將都察院一百多名禦史全都解職。然後令中央地方各大員重新保舉, 且在任用後, 如果出現犯贓或者不稱職, 舉薦的人將同罪論處。
如此激進的方法, 不要說嘉靖了, 就連徐階也不能答應, 直接將其奏本打回, 命其重擬方案, 並要求‘緩一點、‘輕一點, 劉燾修改後, 又被打回, 又修改、再打回, 如是再三, 他終於忍無可忍了, 直接找到徐階道:"這是最後的方案了, 如果不答應, 我就不幹了。”
徐階知道他說到做到, 也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 終於同意了他最新方案——設一年考核期, 綜合考量查實的彈劾數目, 以及涉案官員的分量。為所有禦史排定名次, 前三分之一者, 將移文吏部予以晉升, 後三分之一者, 將以不稱職彈劾, 絕不姑息。同時命各部院、各布政使司, 舉薦合適人選, 並將其表現, 計入推薦者的考核中。
在徐閣老的努力下, 這項仍很強硬的措施, 終於獲得了朱批, 已經憋壞了的劉燾終於可以行動了。他將一乾禦史集結堂前, 大聲宣讀了聖諭, 黑著臉對手下一乾人道:"我知道這樣肯定會招人恨, 也知道你們會恨我, 但既然當了禦史, 就不能想著左右逢源, 招人怕、惹人恨就對了!”說著重重一拍胸口道:"文官補飛禽、武官補猛獸, 我們胸前卻是的神獸獬豸, 獬豸是什麽?專觸不直、不正、不法者!是人間正氣的守護神, 是奸邪小人的‘鬼見愁!太祖皇帝賦予我們糾察百官、風聞奏事而不論罪的權力, 就是希望我們能像獬豸一樣, 與貪贓枉法者勢不兩立, 保大明政治清明!”
"無數前輩沒有辜負太祖的期望, 他們不畏強權、仗義死節, 彈劾了無數巨貪蠹國者, 為國除害的同時, 也成全了自己百世流芳的美名, 以至於人們一提起禦史。便會肅然起敬, 認為是忠臣、是清官!”說到這, 他重重歎口氣道:"但這二十年來, 我們和光同塵、我們同流合汙, 甚至助紂為虐、為虎作倀, 我們玷汙了自己的神聖, 我們喪失了自己的尊嚴和傳統……你們捫心自問, 大明朝立國二百年, 可曾有哪一朝的禦史, 比我們還差勁?”
一席擲地有聲的講話, 羞得眾禦史都低下了頭, 劉燾這才放緩了語氣, 道:"我也知道, 原先嚴黨執政, 都察院也在他們手中, 大夥兒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才人在屋簷下, 不得不低頭, 這是時局使然, 也不能全怪大家。”剛說了兩句讓人寬心的, 他又話鋒一轉道:"但現在壓製言路的人走了, 沒有人剝奪咱們說話的權力了, 如果還奉行‘百言百當、不如一默, 甚至還給別人當槍使。那請你這就離開, 本官會讓你體面的轉到別處任職;你要是選擇留下來, 就得遵守禦史的本分, 不然休怪本官無情。本官這裡, 隻留志同道合的鐵骨男兒!”
無論心中作何感想, 眾禦史都齊聲應和道:"願與大人同志, 複我禦史美名!”
"好, ”劉燾猛一揮手道:"眾禦史聽令!”
"在!”
"自今日起, 都察院全力糾察百官, 凡大臣奸邪, 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 劾!凡學術不正, 上書陳言變亂成憲, 希進用者, 劾!”
"是!”眾禦史被劉燾弄得熱血沸騰, 不少人當時就衝動了, 一種在大明朝愈發罕見的神聖感, 竟重又孳生起來。
禦史一衝動, 百官就倒霉。想想吧, 一百多個憋足了勁兒, 比著賽著挑毛病、找麻煩的家夥, 不分晝夜的盯著你, 就是雞蛋也要給你挑出骨頭來, 多讓人不寒而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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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吏部的通力配合下, 這場廉政風暴, 終於實實在在的刮起來了, 無數官員應聲落馬, 其中不乏顯赫一時的高官……
嘉靖四十一年六月, 廣東道禦史鄭洛, 參奏大理寺卿萬采貪贓;江西道禦史林潤彈劾倉場總督鄢懋卿貪贓;河南道禦史陳克儉彈劾河南巡撫萬虞尤貪贓, 證據確鑿, 不容置辯, 徐階和袁煒共同票擬‘革職閑住, 獲得嘉靖皇帝批準。
次月, 兵部侍郎何鼇、刑部侍郎塗立、工部侍郎劉伯躍等十多員中央、地方大臣, 又遭到彈劾, 再次獲得嘉靖皇帝批準。
又一月, 有禦史馬安詮、胡應坤等人, 彈劾嚴家父子不法事二十條, 要求將其父子押回京城問斬……折子被內閣打回來, 又通過司禮監的關系輾轉送上去, 終於還是到了嘉靖皇帝跟前,
嘉靖這次終於不批準了, 他招來徐階, 不滿道:"老嚴嵩已經致仕了, 嚴世蕃也發配雷州, 那些人還想怎樣?非要斬草除根?怎麽就這麽不容人呢?”
徐階卻不緊不慢道:"皇上明鑒。您已經申明聖意, 不許再彈劾嚴家父子, 下官也反覆下文強調, 不可能有人不知, 卻還敢上書忤逆聖意, 八成是別有所圖。”
"難道不是有人為討好你這個首相?”嘉靖冷哼一聲道。
"嚴閣老是下官的老上司, 下官對他老人家, 是發自內心的尊敬, 嚴閣老在時, 下官會每日問安;嚴閣老致仕了, 學生也經常寫信, 問候他老人家, 恭祝他身體健康, 壽比南山, 這都是發自內心的, ”徐階趕緊解釋道:"如果有人想要討好老臣, 應該幫嚴閣老說好話才對, 誰要是以為落井下石能讓老夫感激, 那真是大錯特錯了。”
聽了徐階這話, 嘉靖面上的寒意稍減, 他知道這麽一件事兒。在徐階上位之後, 他兒子徐璠曾經對他說, 父親你受了那麽多委屈, 還讓天下[ 遮天 ]人多有誤會, 應該報復一下嚴家父子, 好給自己正名。徐階聞言勃然大怒, 破口大罵道:"你這逆子難道不知?若無嚴閣老提攜, 我能得到今天的地位, 要是再敢說對嚴閣老不利的話, 我就打斷你的腿!”
私下對兒子都是這種態度, 面對別人是更是如此, 這些嘉靖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才覺著徐階不是想整嚴嵩, 而只是單純的為了使朝廷重煥新貌。如是想過, 嘉靖便不再追究徐階的責任, 吩咐道:"那兩個頂風作案的禦史, 要嚴加懲處, 若是有背後的主使, 同樣嚴懲不貸, 絕不能姑息。”說著蒼涼的歎息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嚴惟中伺候朕三十年, 該有個好下場啊……”
"是, 老臣明白了。。”見老嚴嵩在聖心中的地位仍如此之高, 徐階心中凜然, 只能恭聲應下。
待徐階退下後, 嘉靖漠然坐在蒲團上, 望著空蕩蕩的大殿, 心裡充滿了孤獨, 他竟十分想念老嚴嵩, 幾十年的交情, 甚至已經超越君臣的范疇, 帶著點朋友的意味。嘉靖已經習慣有嚴嵩陪伴, 有嚴嵩服侍, 現在那條熟悉的老狗不在了, 皇帝莫名惆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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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知多久, 陳洪輕手輕腳進來輕聲道:"主子, 到晚課時間了。”
嘉靖聞言點點頭, 陳洪便從香爐裡提出那把小銅壺, 伺候皇帝進了丹, 本想告退, 卻不見嘉靖入定, 便輕聲問道:"主子有什麽心事兒嗎?”
過了一會兒, 嘉靖緩緩問道:"嚴嵩最近過得怎樣?”
陳洪聞言面露悲傷道:"回主子, 很不好。嚴閣老離京返鄉, 沿途百姓知道了, 紛紛趕來看笑話, 處處指指點點, 讓他老人家非常尷尬。竟然一路遭罵, 萬般淒涼, 無奈之下, 隻好命家人護送車輛在前面先走, 自己則僅帶著管家嚴年和一個小廝在身邊伺候, 三人雇一頭小驢騎著, 綴在後面趕路……結果一個半月的路程, 走了將近三個月, 嚴閣老支撐不住, 走到南昌就病倒了, 到現在還在那養病, 沒能返鄉呢。”
嘉靖聽了皺眉道:"嚴嵩是致仕, 又不是罷官, 那些人安敢如此對他?”
"唉, 主子, 那些愚民知道什麽?還不是別人一煽動, 就跟著瞎起哄嗎?”陳洪一臉忿忿道:"奴婢鬥膽說一句, 您該幫幫嚴閣老了, 不然他真要被人欺負死了。”
"難道把他再請回來當首輔?”嘉靖緩緩搖頭道:"算了, 到了南昌應該好點了吧, 他這些年就算對不起兩京一十二省的百姓, 卻也給江西辦了許多好事, 那裡的老百姓不會再傷他心了吧?”
"可朝廷還有很多人不死心……”陳洪小聲道:"主子, 奴才不是替嚴家說話, 而是覺著他們太不像話了, 什麽都得內閣說了算, 不把主子放在眼裡……”
嘉靖一下被戳到痛處, 又一次沉默了, 對於目前的狀況, 他確實感覺不爽, 因為徐階在當上首輔前後的表現, 讓他大跌眼鏡——當嚴嵩在時, 身為次輔的徐階對嘉靖一味柔順奉承, 搶著為他煉丹, 挖空心思寫青詞, 甚至比嚴嵩還體貼, 在經濟極端困難的情況下, 為皇帝重修寢宮, 以至於讓皇帝覺著, 有了這個松江人, 沒有嚴嵩也一樣。
但當嘉靖真的趕跑了嚴嵩, 把徐階扶上首輔位置後, 他發現這小個子變了, 他雖然仍披著柔順的外衣, 但老謀深算、極有主見, 並可以嫻熟的運用朝中犬牙交錯的勢力, 將各種力量擰到一塊, 成就自身的強大。這種強大是嘉靖皇帝也無可奈何的。
因為大明朝的政體如此, 當年太祖皇帝廢除統領百官、總理朝政的丞相, 目的是加強皇權, 將天下[ 遮天 ]威柄盡收皇帝;所以在廢除宰相的同時, 也將中央地方各權力機關分化製衡, 使其沒有獨立決斷的權力, 必須仰仗皇帝的裁決。但事實證明, 沒有宰相的政府是萬萬不行的, 因為省心固然是好, 可帶來的工作強度, 也是無比恐怖的, 足以將皇帝這份人人羨慕的美差, 變成天下[ 遮天 ]首屈一指的苦差。就連他那血牛無比的兒子朱棣, 也無法承受, 更不要說嬌生慣養的後輩們了。
所以從朱棣開始, 歷代皇帝為了不至於累死, 都在偷偷摸摸乾一件事, 賦予內閣實質上的宰相權力, 而且因為朱元璋的後代, 在能力上是一代不如一代, 只能不斷的給內閣的權力加碼, 到了正德年間, 內閣大學士……這個在洪武年間, 充其量只能算是皇帝秘書、參謀、文書的角色, 已經躍升為實質上丞相, 到了嘉靖年間, 宰相已經對大學生公認的尊稱, 甚至皇帝都不避諱以‘首相、次相, 來稱呼自己的閣臣。
其對大明政治的影響, 絕不是相權失而復得那麽簡單, 因為當皇帝重新塑造出相權時, 太祖皇帝對各部院分權製的惡果, 便顯現出來了——尚書督禦史們的權力過小, 根本不能與大學士抗衡, 結果朱元璋辛辛苦苦集中的權柄, 成全了大學士的強大, 其權柄超過宋朝, 直追漢唐。他們門生故吏遍布朝中, 威望極高一呼百應, 皇帝要是沒有正當理由撤換他們, 沒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被百官群起攻之。
打破祖製的皇帝, 吃盡了大學士們苦頭, 隻好再打破一項祖製來彌補, 那就是賦予太監們權力, 讓他們幫自己抗衡相權;但嘉靖皇帝有強大的自信, 不喜歡太監乾政, 他堅信自己的權術足以維護權威;事實上, 前四十年他乾的確實不錯, 用張璁、方獻夫、桂萼等人, 鬥倒了以顧命老臣自居, 總想控制皇帝的楊廷和等前朝老臣;又用夏言鬥倒了難容異己、睚眥必報的張璁等人;再用嚴嵩鬥倒了剛愎自用、不尊敬皇帝的夏言;又用徐階鬥倒了結黨營私的嚴嵩。
歸根結底, 他的帝王術的核心就是製衡, 具體方法就是幫弱不幫強, 當某位首相過於強大時, 便是他幫著弱者將其消滅的時候。事實上, 一百五十多年來, 大臣們都能體面下野, 安享晚年, 只有嘉靖朝的權臣總不得善終, 其根源就是皇帝這種權力之道。
當幫著徐階鬥倒了嚴嵩時, 嘉靖同樣為他準備了對手, 次輔袁煒。但這次皇帝看走眼了, 因為袁煒的文章寫得好, 政治手腕也不差, 確實是難得的人才, 但碰上徐階這位, 奉陪嚴嵩十幾年的超級高手, 根本不是對手, 被徐階壓製的死死的。
結果皇帝無奈的發現, 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製衡徐階了, 就像嚴嵩曾經呼風喚雨、總攬國政, 徐階也擁有了同樣的權力。現在的徐階, 雖然還保持著對皇帝的有求必應, 但他有什麽法令要頒布、有什麽人選要任用, 嘉靖也不得不讓步了。
分割
鄭重宣布, 蝴蝶效應的積累, 讓歷史在這裡已經慢慢走上了另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