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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直注定要失望了。只見沈默將那一筷子沾滿了青芥的吃食送入口中, 除了一臉的享受之外, 並沒有任何不適, 吃完了還伸出大拇哥道:"美味啊!”
王直這下不服氣了, 也蘸了沈默那麽多的青芥辣, 一狠心便全送到嘴裡, 剛嚼了一口, 辣的他鼻涕眼淚全下來了, 好半天才恢復了, 用手帕擦擦鼻涕, 老船主頗不好意道:"讓沈大人見笑了。”
沈默溫和的笑道:"舒坦就好。”
"確實是舒坦啊。”王直聞言開心笑道:"跟那醍醐灌頂似的。”說著問沈默道:"看沈大人似乎很在行?”
"確實曾食用過, ”沈默微笑道:"防嗆的訣竅, 關鍵在於鼻子!”
"哦, 願聞其詳。”王直饒有興趣道。
"感覺快要嗆鼻的時候要使勁用鼻子吸氣, 把嘴巴閉起來, 然後呼氣的時候只能用嘴巴, 千萬不能用鼻子, 特別簡單, 不信您試試看!”沈默笑眯眯道。
王直將信將疑的按照他所說的吃了一筷子, 果然立竿見影, 不再無法忍受。不由讚道:"這真是個好法子。”說著又罵道:"小日本子卻不告訴我, 存心看我出醜哩!”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不好意思道:"就是想開個小玩笑, 您不要往心裡去。”
沈默溫和的笑道:"老船主是海上霸主, 自然對‘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俗話, 有著更深刻的了解, ”說著笑笑道:"若是小瞧了這小小的青芥, 就要吃大虧的。”
王直知道他是在借物喻人, 讓自己拋除成見和輕視, 但這老家夥心裡一直憋著口氣, 不吐出來是沒法痛快的, 便輕哼一聲道:"沈大人這話, 說到老夫心坎上去了, 老夫確實不小心陰溝翻船, 險些就全家一起見閻王了。”
此言一出, 氣氛立刻尷尬起來。
這時, 見兩人已經用完了‘先付, 侍女便從側旁溫柔地撤掉餐盤, 端上第二道菜‘八寸, 精美的黑色盛器中, 是多道小菜組成的拚盤, 高高低低錯落有致, 色彩搭配也十分考究:黃澄澄的蛋黃、青綠色的黃瓜鯛魚卷、醬色的鰻魚壽司、粉色蝦肉等等, 不注意的話, 根本不會發現一片削成山峰形狀的綠色棕葉, 僅僅看上去, 就是極品的享受。
待那些侍女退下。沈默便拿起筷子, 挨個把小菜送進嘴裡, 有的圓潤柔滑, 有的嫩脆爽口, 葷和素、乾和濕、脆和糯, 搭配的十分考究, 最後喝一口清酒, 享受的閉上眼睛, 待坐坐完了, 重新睜開眼, 才發現王直仍然沒有動筷子。
"老船主怎麽不吃啊?”沈默奇怪問道。
"想起了煩心事, ”王直黑著臉道:"吃不下。”心說:‘你小子怎麽不搭我的茬?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吧。
沈默心中不由暗笑, 雖然這王直是個多謀多慮之人, 但至少性格上不無直爽, 這樣的人, 還是好溝通的……若是不好溝通, 也不能被胡宗憲忽悠成那樣……便道:"若是為了幾年前那件事, 您可就冤枉我胡大帥了。”
"我怎麽冤枉他了?”王直冷哼一聲道:"是他幾次三番派人來, 對我許下重重承諾, 說只要我上岸談, 絕對保證我的安全。絕對不會限制我的自由、絕對讓我來去自由!”他越說越生氣, 咬牙切齒道:"我也不是三歲孩子, 被人一番花言巧語就能給騙了, 可是他的親筆信我就收到了八封, 我怎麽能想到, 堂堂東南總督、一品大員, 竟然連白紙黑字許下的承諾都能不遵守, 信誓旦旦隻為誘騙我上當, 難道大明朝的朝廷便如子般翻臉不認人嗎?還有你們皇帝的聖旨, 都可以言而無信嗎!”一直憋屈在心底數年的怒火, 終於在此刻爆發出來, 王直額頭青筋直跳道:"你還來跟我談什麽談?我就是傻子, 也不會再相信你們了!”
任憑王直的怒火噴湧, 沈默都一臉微笑, 就算被唾沫性子濺到臉上, 他都沒有絲毫的不快, 更沒有慌亂, 只是用潔白的面巾擦擦臉, 將其再整齊的疊好, 擱在面前, 笑著對一臉吃人模樣的王直道:"都說出來, 痛快多了吧?”
王直哼一聲, 不回答, 沈默也不在意, 輕聲道:"其實我知道, 您老並不是怪罪胡總督言而無信, 而是因為他讓您老丟了大面子……自投羅網被抓, 一關就是兩年, 還險些被砍了頭。”
王直的臉漲得通紅。還是不說話, 但一雙手按在桌面上, 青筋暴起, 顯然怒氣值已經極高了。
沈默卻仍不在意, 繼續刺激他道:"後來雖然逃得性命, 可回來後顏面掃地, 威信更是大不如從前, 又因為被囚禁兩年, 生意被人蠶食, 勢力也大不如前, 您的後生晚輩徐海, 也越發不把您放在眼裡了!更讓您無法接受的是, 一直以來任憑您驅策的日本人, 也開始對您持敵對態度了, 想要把您驅逐出九州島;甚至您的手下葉碧川和王清溪, 也脫離您自立……”
"別說了!”王直終於忍無可忍, 一聲暴喝, 掀翻了面前的小機, 外面的衛士聽到響動, 嘩啦一聲衝進來, 幾十柄長槍短刀, 全都指向沈默。
下面的三尺聽到動靜, 便想往上衝。那幾個頭領自然不讓, 雙方便廝打在一起。
王直從牆上取下一柄精美的倭刀, 嘡啷一聲抽出一半, 那刀身便如一泓秋水, 映得沈默不禁眯起了眼。
"莫非以為我不敢殺你!?”王直一字一句道:"這可是茫茫大海, 沒有王法的地方, 就算你是文曲下凡、朝廷大員, 我這一刀過去, 也一樣喂魚!”
沈默哈哈大笑道:"你有什麽不敢的, 你殺人越貨的時候, 我還穿開襠褲玩兒呢。殺死我, 還不像殺死一隻螞蟻似的?!”
王直眯眼道:"知道了, 還敢胡說八道的觸怒我?!”
"敢問老船主, 我可有一句虛言?”沈默淡淡笑道。
"這個……”王直被他噎住了, 因為沈默並沒有胡編亂造, 這幾年他的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了, 在海面上的威信一落千丈, 也打不過有官府撐腰的徐海, 引起了很壞的後果, 甚至連昔日的手下都貌合神離了。就連日本那邊, 在胡宗憲指揮下, 那位曾經與沈京一起出海的蔣舟積極活動, 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大內義長、大友義鎮等實權派大名, 派出‘貢使送還被掠人口、貢獻方物, 這意味著九州的強藩將踢開王直, 與大明直接貿易, 自然也不會容忍王直的勢力在自己的領土上存在。
"難道, 你是專來消遣本官不成?”王直要吃人似的瞪著沈默道。
"難道, 我冒著天大的風險, 孤身前來見, 就為了消遣你不成?”沈默毫不躲閃的回望著他道。
兩人便大眼瞪小眼的對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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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就在眾人以為王直會怒而殺人之時, 他卻大笑起來, 笑完了揮揮手, 對一臉戒備的守衛道:"我與貴客說話, 你們進來摻和什麽?”還板起臉來訓道:"都出去吧, 不叫不許進來。”
守衛們稀裡糊塗的出去, 下樓見三尺他們打得正開心呢, 趕緊把兩邊分開, 道:"別打了, 上面又沒事兒了。”三尺他們這才收了手, 不無尷尬道:"那咱們也接著喝。”於是樓下撤去打碎的杯盤, 重開一席。
樓上也一樣, 侍女們將狼籍的現場收拾乾淨, 重新換上餐具, 繼續上菜, 兩人也重新面對面坐下, 王直給沈默斟一杯酒道:"沈大人。老夫方才多有得罪, 還請見諒。”
沈默還是一如既往的微笑道:"老船主生氣是有道理的, 朝廷確實欠您一個說法。”
"何止欠我個說法?”王直哼一聲道:"朝廷欠我的多了!”
"但您想想, ”沈默淡淡道:"若沒有胡總督放水, 當年您能逃出升天嗎?”
"這個……”王直低聲道:"我不承他情, 是他把我騙去的, 又是他把我送到杭州, 才能讓那個王本固抓住的, 要不我能陰溝裡翻船?”
"呵呵, 我知道江湖上混, 重要的是個面子, ”沈默起身朝王直施禮道:"我代表胡總督, 給您賠個不是了, 胡總督也有他的難處啊, 請您老體諒……”
王直愣一下, 連忙扶住沈默, 尷尬的笑笑道:"算了算了, 看在沈大人的面子上, 過去的事情, 就一筆購銷了。”
"老船主海量。”沈默讚道:"我敬你一杯!”兩人幹了這一杯, 王直擱下酒盅, 伸出大拇哥道:"沈大人少年英豪, 與你相交真是如飲佳釀, 讓人痛快啊!”說著卻歎口氣道:"我也知道, 您來找我指定有事兒, 但我想說一句, 您最好是別提了, 咱們喝酒吃飯, 以後還是好交情, 一起發財!”
"呵呵, ”沈默笑笑道:"我還沒說什麽事兒呢, 您這就先把路堵死了。”
"不是我信不過你沈大人, 而是我實在信不過官府。”王直喝一口悶酒, 低聲道:"我吃官府的虧, 不是頭一回了。二十多年前, 還是朱紈提督東南時, 他剿不滅四起的倭寇, 便對我許下承諾, 說只要我能把海上的倭寇都消滅, 便請朝廷封我為靖海侯, 閩浙水軍提督, 可當我把陳思盼那些人全都乾掉了, 滿心期望的前去領賞時, 卻被騙入了包圍圈, 想來個飛鳥盡良弓藏, 幸虧官軍素質低劣, 才讓我突圍, 這才決定和大明開戰——實際上, 這只是應戰!”
見沈默點頭不語, 王直繼續道:"我算是看明白了, 朝廷對我這種人永遠只是利用, 甭管是朱提督, 還是胡總督, 都是一樣一樣的。”說完又喝一杯。
"看來您確實被官府寒了心, ”沈默微笑道:"可我今天不是以官府的身份來, 我是以您的朋友的身份, 來給您指點迷津了, 這也不聽嗎?”
"呵呵。”王直撚須笑道:"那您講, 我聽著。”
"我聽說, 您曾經在日本九州, 佔據三十六島, 禦民十萬余人, 自稱徽王。”沈默沉聲道:"有這回事兒嗎?”
王直有些尷尬道:"確實如此……但那都是歷史了。”這些年, 三十六島被九州強藩收回, 他只能將基地搬到琉球了, 那真是風光不再。
"通過這件事, 我可不可以說, 您心中有個封疆為王、建立自己王國的夢想?”沈默淡淡問道。
王直感覺自個被看透了一般, 老臉微紅道:"哪個男兒不想唯我獨尊, 我確實這麽想的, 怎麽地吧?”
"那我就恭喜您了。”沈默笑道:"可趕上千載難逢的好時候了!”
"什麽意思?”王直皺眉道:"沈大人, 我把你當朋友, 你可不能戲弄我呀。”
"我要是有半句戲弄之言, ”沈默正色道:"就讓雷把我劈了!”
"那您身為朝廷命官, 竟慫恿我造反?”王直一臉‘你當我是傻子啊道:"況且當今朝廷氣數未盡, 作亂於海上還有幾分活路, 可真要在陸上造反, 那真是活膩歪了。”
聽了他的話, 沈默不僅沒失望, 反而鼓掌道:"說的太好了, 不愧是老船主, 能有如此清醒的認識, 怪不得幾十年屹立不倒呢!”
人都喜歡聽人說好的, 王直聞言面色稍緩道:"那沈大人的意思是。”
"我說千載難逢的機會, 可絕不是誇胖, 而是因為這個世界, 到了五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沈默的目光中充滿蠱惑道:"在這之前, 所有國家、所有民族的活動, 都在陸上, 但現在屬於海洋的時代到來了, 誰能在海洋上稱霸, 誰就將擁有這個世界的霸權!”沈默望著王直道:"你知道當今世界的霸主, 是哪兩個國家嗎?”
"我大明和……”王直撓撓頭道:"西班牙吧……不過佛朗機人也很厲害, 他們的疆土十分廣闊、遍及世界, ”說著嘿嘿笑道:"最大的特點就是人傻錢多, 我就願意和他們做生意。”
沈默心中不由感歎, 自己還是小瞧了這個時代的人, 原以為會像清朝人那樣, 一提起外國人來, 就一問三不知呢, 想不到人家王直竟十分的了解, 不由驚喜問道:"您竟然知道這麽多?”
"嘿嘿, 老弟, 雪山不是堆的, 牛皮不是吹的, 二十年前, 第一艘佛朗機船到達日本種子島, 船上的佛朗機人不懂日語, 而日本人又不懂西語, 兩邊沒法交流, 最後還是請我來, 以筆談的方式給他們當了通譯, 做成了雙方第一筆買賣。”王直一臉得意道:"老哥我學問不如你, 可論起見識來, 你這狀元郎也比不了我。”
"那咱嘮嘮。”沈默給他端酒道:"也讓咱聽聽您老的光輝歷史。”他也想知道知道, 這位中國海洋力量的代表, 對這個世界了解多少。
"那就嘮嘮。”王直痛快的點頭道:"我呀, 早年跟徐海他叔叔徐惟學, 一起倒騰私鹽, 因為爭不過那些老實力, 就轉到海上討生活。二十三年前, 我倆投靠葉宗滿, 一起到廣東, 偷造了兩艘朝廷禁止的二桅大船, 在日本與大明之間, 便做起生意來了。”說著嘿嘿笑道:"都是些硫磺、硝石、生絲、棉布、朝廷禁止什麽我們就賣什麽, 很快就發了……”
沈默可不想真聽他的發跡史, 便笑道:"那您除了日本, 還到過什麽地方?”
"那些年去的地方可多了。”王直一臉追憶道:"佔城、渤尼、暹羅、真臘、爪哇、馬六甲、錫蘭、柯枝、古裡, 我都去過, 最遠就到了古裡, 便被葡萄牙人攔下來了, 再沒往西去過。”
"古裡……”沈默從懷裡掏出一疊綢布, 在榻榻米上展開後, 便是一幅世界地圖, 上面有很詳盡的地名, 都是沙勿略標注的。 他在地圖上找出古裡, 發現王直已經到了印度西海岸了, 頓時讚不絕口。
王直一看那地圖, 笑道:"這樣的地圖我也有, 你說這世界真這個樣嗎?”
"差不多吧。”沈默點頭道。
"那這世界真是個球嗎?”王直笑道:"這個我還真不太相信。”
"五十年以前, 佛朗機人麥哲倫, 已經完成了環球航行, 他從西班牙的塞維利亞港起航, 也就是這兒……”沈默為他點點地圖上的伊比利亞半島道:"一直向西航行, 依次渡過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 用了三年時間, 返回了塞維利亞港!事實勝於雄辯, 他用他的航行證明了, 不管是從西往東, 還是從東往西, 毫無疑問, 都可以環繞我們這個地球一周回到原地。”
聽沈默侃侃而談, 王直驚訝道:"您真是神了, 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 怎麽對那麽遠發生的事兒, 這麽清楚啊?”
分割
再忙最後一個禮拜, 這周末拍完照, 應該就沒什麽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