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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上午。卻是沈默的課, 他離開國子監, 到了裕王府時, 才剛過卯時, 可見出門之早。
門房一看是新來的沈師傅, 二話不說便放他進去, 不一會兒, 昨日去請他的太監馮保笑著迎出來, 道:"哎呦沈大人, 您來的可真早。”
沈默頷首笑笑道:"在高大人麾下混飯吃, 由不得人不早啊。”
馮保聞言深有感觸道:"是啊, 當初高師傅在府上講學時, 弄得闔府上下風聲鶴唳, 草木皆兵, 大家全都緊張的不得了。”
沈默奇怪道:"你們緊張什麽?他教的是王爺, 又不教你們。”
"誰說不教我們?”馮保鬱悶道:"一般的宮人他不教, 可我們這些原本就識字的, 他也要我們背孝經, 知廉恥, 守信義, 稍有違逆就要把我們從王爺身邊趕走。整天擔驚受怕, 日子苦的不得了。”
"提高點修養好啊。”沈默笑笑道:"高師傅的苦心, 早晚你們會體會到的。”
說話間, 馮保把他領到正堂, 又上了茶水點心, 小聲道:"王爺還沒起呢, 先生您先在這兒喝點茶, 吃點東西等等。”
"好說好說。”沈默笑道:"馮公公有事兒先去忙, 沒事兒的話, 咱們就聊聊。”
馮保聞言這個受寵若驚啊, 像他這種閹人, 清流們向來避之不及, 比如方才這句話, 若是高拱或者陳以勤說, 定然只有前半句‘有事兒先去忙, 不會有後半句‘沒事兒咱們聊聊的。得到沈默如此禮遇, 馮保心裡十分的激動, 重重點頭道:"中!雜家就陪沈師傅說會話!”
於是兩人便聊開了, 一開始自然是互相詢問:‘馮公公祖籍哪裡啊?‘雜家是北直隸真定府深州人, 字永亭, 號雙林。
沈默暗暗吃驚, 他跟太監接觸不少, 卻沒聽到哪個有字號的……因為太監這行當, 實在是太給祖宗丟臉了, 就算乾到司禮大璫也一樣, 所以太監們往往在進宮後連名帶姓一遭改了, 更不會用什麽字號。
對他們來說。名字只是個讓主子記住的代號, 其余意義全都可以消滅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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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個馮保不僅有字還有號, 實在是出人意表。但更吃驚的還在後頭呢, 隨著談話的深入, 沈默發現這馮保是個非常奇特的太監——奇特得都不像個太監了。
根據他對以往接觸太監的了解, 這些人雖然一般由於出身貧寒, 文化素質普遍不高, 雖然後來上了宮裡的識字班, 也不過是粗通文墨, 根本就是一群半文盲。
跟著些人比起來, 這馮保簡直是鶴立雞群了, 沈默發現他不但精通經史, 說起話來頭頭是道;而且還擅長演奏多種樂器, 此外還喜歡繪畫, 戲曲, 單就多才多藝來講, 就連他這個狀元郎也要甘拜下風了。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沈默心中默念道:‘不怕太監野心大, 就怕太監有文化。這個馮保肚裡的墨水, 估計比那白衣秀士王振可要多多了, 將來肯定是個人物!
只是這樣有文化的太監, 不是宮裡奇缺。應該留在司禮監嗎?沈默輕聲問道:"公公一直就在王爺府上?”
馮保搖搖頭, 黯然道:"奴婢原先在司禮監, 是老祖宗的隨堂太監, 因為後來犯了錯, 被發配到王爺府上掃地, 後來承蒙王爺不棄, 見我有點小才, 便讓奴婢在書房伺候著呢。”
"原來如此。”沈默輕輕頷首, 寬慰他道:"人生難免起伏, 沒有人能不受挫折的, 我相信你早晚有出頭之日的!”
"多謝大人吉言!”馮保咧嘴笑道。
這時候後面稟報, 裕王爺起來了, 馮保便笑道:"沈師傅先歇著, 奴婢去後面伺候了。”
"馮公公請便。”沈默點頭笑道。
不一會兒, 裕王爺便從後面進來, 一見沈默就笑眯了眼道:"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 稍稍起晚了些。”
沈默笑道:"王爺的貴體要緊, 微臣多等一會兒也無妨。”
"走, 咱們去書房接著聊……哦不, 接著學。”裕王興衝衝的拉著沈默往書房去了。
進了書房, 兩人如昨日一般, 面對面坐下, 裕王便興致勃勃道:"今天再講什麽笑話?”
沈默想一想, 笑道:"既然陛下讓我講《孟子》, 那我就講一個夫妻倆用《孟子》打架的故事。”看一眼滿臉期盼的裕王殿下, 他便講道:"說有個書生想要娶妾, 妻子不高興, 便問他道:‘一夫配一婦耳。娶妾見於何典?丈夫振振有詞道:‘孟子雲:‘齊人有一妻一妾。可見妾自古有之矣。”
裕王聽了點頭道:"確實有這個說法。”
沈默微微一笑道:"那妻子卻不服氣道:”若這等說, 我亦當再招二夫。書生吃驚道:‘為什麽?誰允許你有三個丈夫的?妻子便道:"《孟子》說的呀, ‘孟子論丈夫有三, 曰‘大丈夫、曰‘小丈夫、曰‘賤丈夫, 說著不屑的打量書生一眼, 道:‘你麽, 勉強只能算個賤丈夫!”
裕王聞言撫掌大笑道:"這夫人好利的嘴巴, 這笑話是沈先生從哪裡聽來的?”
沈默淡淡一笑道:"所謂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下官看書看多了, 瞎琢磨出來的。”
"想不到看書還有這功效。”裕王笑道:"不瞞你說, 孤總感覺那些經書枯燥無比, 都是些陳詞濫調, 讓人一聽就想睡覺, 。”
沈默笑笑道:"其實到了殿下這個層次, 完全沒必要死讀書了, 咱們應該將書上的聖人之言, 與身邊發生的事情相互印證, 得到屬於自己的真諦, 這才是真正的學問之道。”
裕王聽著似乎是這麽回事兒, 便問道:"那真諦是什麽?”
"每個人都不一樣。”沈默搖頭道:"只有自己悟出來, ”說著微笑道:"這需要一個過程, 不過您現在可以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 我們倆共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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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有……”裕王聞言陷入沉思。過一會兒才輕聲問道:"老子有一句話, 吾有三德:‘曰慈、曰簡、曰不敢為天下[ 遮天 ]先, 這三德, 尤其是‘不敢為天下[ 遮天 ]先, 到底是什麽意思?請先生指教。”
這句話沈默在玉熙宮的牆上見過, 還被嘉靖帝拿來說事兒, 可見是皇帝推崇備至的格言。心說:‘看來這位王爺也是有追求的。那追求便是討得嘉靖的歡心, 好戰勝自己的弟弟, 登上皇帝寶座。
沈默還真怕他無欲無求, 就想當個太平王爺呢。便清清嗓子道:"老子的《道德經》不過寥寥數百言, 卻蘊含著天地至理……何謂至理?便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說著目光炯炯的望著裕王道:"於殿下而言。自然要以治國之道去體會。”
"先生請講。”裕王正襟危坐起來, 只要是真正想知道的問題, 那必然會認真聽的。
"可以說這‘三寶, 是老子執政觀的高度概括。一德曰‘慈, 是重視上對下的責任, 為上位者, 應該以仁慈的態度, 去對待他的子民, 這樣才能讓百姓歸心。”沈默清聲道:"而我儒家講的是‘忠孝, 強調的是下對上的責任, 只要臣子對國君忠誠孝順……這一點已經強調了兩千年, 可結果怎樣?漢唐宋元, 該亡的還得亡, 誰也沒能國祚永存下去。”
"原因是什麽?好比一個湖, 如果沒有江河雨水的不斷注入, 就算再大也會被曬乾見底。任何一個國家, 都是這個湖, 如果國君不知愛民, 隻知索取, 早晚有湖竭國敗的一日;反之, 如果國君能仁義愛民, 老百姓定然擁戴, 就像無數江河匯入大湖, 國家只能越來越強盛, 而永無衰敗之虞!”說著看著裕王道:"陛下正是看到了這一點, 所以才引入了道家, 讓儒道兩家互補, 不僅要求下對上的忠, 還要求上對下的慈, 只有這樣才能得到百姓的擁護, 才和長治久安, 所以為君之道, 第一條便是‘愛民。”
裕王點點頭, 道:"小王謹記了。”
"再說‘儉, 指的是朝廷厲行節儉、少興土木, 盡量避免擾民;輕徭薄賦、減少行政支出、盡量留利於民, 如果朝廷支配和耗費社會財富少一點。則百姓手中的財富就多一點, 老百姓就能過上好日子;如果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那麽誰還會造反呢?就算有人野心勃勃, 恐怕還沒起事, 就被人扭送官府了吧。”沈默淡淡道:"事實上, 只有讓老百姓過舒坦了, 他們才會真正的擁君愛國;如果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 日子都過不下去, 那就離陳勝吳廣張角黃巢這些人出現不遠了。”
裕王可常聽高拱說, 現在全國各地民不聊生, 老百姓過得無比艱難, 現在又聽沈默這麽說, 不由寒毛直豎道:"不會……不會要反了吧?”
"一些地方已經造反了。”沈默淡淡道:"但現在只是局部小規模的, 這說明事情尚有可為, 但如果再這樣下去一代人, 那可真要出大事兒了。”
裕王擦擦汗道:"確實要好好管一管了。”說著巴望著沈默道:"先生再說第三個吧。”
"‘不敢為天下[ 遮天 ]先, 是指君王和朝廷退其身, 不能爭著站在百姓前面頤指氣使、作威作福。”沈默沉聲道:"老子認為‘不能走在天下[ 遮天 ]百姓前面, 官吏不去役使指揮百姓, 則百姓得以安寧, ‘不敢享樂在天下[ 遮天 ]百姓之前, 則官吏不敢與民爭利, 百姓得以富足、‘不敢讓百姓來順從自己, 而是自己順從百姓, 則百姓不受到管制和壓迫, 百姓獨立自主的能力才得以成長起來!”
裕王聞言笑道:"那按照老子的意思, ‘當官不為民做主, 沒臉吃那三石谷, 這句好官兒的格言, 似乎就有毛病了。”
"不錯!”沈默點點頭道:"官員為民做主, 則百姓會變得貧弱無能;百姓自己做主, 才能自強和富裕。”
"那還要官員幹什麽?”裕王問道。
"保護。”沈默道:"保護百姓的安寧, 保護他們自強和富裕的權力, 必然會得到百姓真心的擁戴, 這是個相互的關系, 千百年來, 為政者就是因為只知道索取, 不知道付出, 所以才有那麽多的王朝更替, 殿下, 以史為鑒, 可以知興衰啊!”
裕王肅然起敬道:"先生, 學生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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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便用這種一邊講笑話, 一邊講道理的方法的寓教於樂, 讓裕王聽得興致盎然, 又時常深深思考, 頓覺這位老師實在不簡單……其實沈默之所以這樣教, 是因為他知道, 如果一味弄臣一般的插科打諢講笑話, 固然能讓裕王殿下無比喜歡自己, 可絕不會從心底尊重自己;當然, 如果一味枯燥的講大道理, 裕王更會感到乏味的, 不會認為自己與其余的師傅有什麽不同。
只有用這樣生動的授課方法, 才能讓裕王保持興致, 又不會覺著他這位師傅不學無術……
事實上, 裕王很快迷上了他的課, 一到了沈默的課, 便興致高漲、全神貫注;輪到別人的課, 就無精打采, 興致缺缺, 甚至還會為觀點上的差異, 與其余的師傅爭辯, 以此捍衛沈老師的尊嚴。
如此一來, 張居正還好說, 殷士瞻和陳以勤便犯嘀咕了, 這沈小子是來砸咱們飯碗啊?陳以勤便道:"咱們教訓教訓他吧。”殷士瞻道:"怎麽教訓?”"進去再說。”兩人便搖著折扇走進大殿, 一見沈默正和馮保聊得火熱, 便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雖然顧忌著同僚的面子, 不好跟沈默直接發作, 卻可以拿馮保開個玩笑, 來個敲山震虎。
兩人便對視一眼, 立刻打好了壞主意, 就相視大笑不停。
馮保果然被勾引, 陪著笑道:"二位師傅笑什麽呢?”
"路上殷大人給我講了個笑話。”陳以勤擦著淚道:"實在是太好笑了。”
"什麽笑話如此好笑?”馮保笑道:"殷師傅可否說來聽聽?”
殷士瞻性子忠厚, 卻說不出那麽損的話來, 便努努嘴道:"還是陳師傅說吧。”
"好吧, ”陳以勤便笑道:"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位王爺, 他的身邊有一位能上天入地、武功極高的公公……”說到這兒, 陳以勤便停住了口, 也坐下喝茶。
馮保奇怪道:"然後呢?”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位王爺, 他的身邊有一位能上天入地、武功極高的公公……”陳以勤又重複一遍, 這下可把馮保給弄鬱悶了, 道:"我是問, 公公下面呢?”
陳以勤促狹一笑, 便一本正經道:"公公下面沒了。”
馮保的臉登時憋得如豬肝一般, 籠在袖子裡的雙手, 都攥得青筋暴起了……他雖然是個太監, 卻也是個有血性的青年, 豈能容人如此戲弄?便眯著眼打量起陳以勤, 看他大熱的天, 身上的官服卻十分厚實, 只能不停的搖著折扇降溫, 心頭一動, 便笑道:"早聽說陳師傅對對子特別厲害, 雜家有一上聯, 鬥膽請教陳師傅。 ”
"過獎過獎。”陳以勤大大咧咧道, 馮保雖然有文化, 但也就是個秀才水平, 但跟他們這種大才比起來, 實在是不夠看, 便點頭道:"你講吧。”
"老師傅, 穿冬衣, 持夏扇, 數載春秋可曾虛度?”馮保便掛著僵硬的笑容道。
陳以勤一聽, 哦, 這是在諷刺我, 一大把年紀了還一事無成, 才是個小小的侍講呢。他哪裡肯讓個太監耍笑了?正要找茬兒回敬一下, 忽然明白這家夥是給自己出了一聯, 裡面嵌了春、夏、秋、冬四季之名, 心想這小子肚子裡, 果然有點兒墨水, 便暗暗冷笑道:‘好, 看我怎麽回敬你!想到這兒, 他淡淡一笑道:"下聯有了, 你可聽好了……小太監, 雁南飛, 來北京, 那個東西可還在否?!”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 殷士瞻也忍俊不禁, 歪過頭去嗤嗤直笑。沈默其實也想笑, 但見馮保哭笑不得, 十分難堪的樣子, 顧著方才的交情, 便強自忍住了。
分割
暈啊, 昨晚的一章現在才發, 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