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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二年深冬。轉眼間, 沈默到禮部上班, 已經兩個多月了, 和上司同僚間, 相處的極為融洽。
其實想不融洽都難, 因為禮部尚書嚴訥和左侍郎李春芳, 都是朝廷有數的老好人, 加上沈默這個向來好脾氣的右侍郎, 有這三位堂官坐鎮, 一時間禮部上下一團和氣, 被京官們稱為‘菩薩滿堂, 雖有戲謔之意, 卻也著實成了中下層官員向往的地方。
當然, 禮部能一團和氣, 也跟其職責有關——大體可分三部分, 一是負責考吉、嘉、軍、賓、凶五禮之用, 這也是禮部之名的來由;二是管理全國學校事務及科舉考試;三是負責藩屬和外國之往來事。都是些斯文至極的事情, 所以才能保持心平氣和。
要是換成負責全國工程的工部, 或者負責錢糧收支的戶部, 或者負責全國刑名的兵部;負責官吏任免的吏部;負責全事的兵部, 再或者專門告狀彈劾的都察院……你就是想心平氣和。也不可能啊。
在禮部的三大塊事務中, 嚴訥總攬全局、主抓‘禮儀, 這也是禮部工作的重中之重, 可不小覷這些後世看來無用的東西, 因為在這個年代, 禮, 是立國之本!
《禮記》雲:‘禮者君之大柄也……所以治政安君也, 師服雲:‘禮以體政;孔子說:‘為國以禮;晏嬰說:‘禮之可以為國也久矣;《左傳》引君子曰:‘禮經國家, 定社稷;女叔齊雲:‘禮所以守其國, 行其政令, 無失其民者也;荀子雲:‘國之命在禮。
可以說, 以禮治天下[ 遮天 ]的思想, 已經深入人心, 人們堅信‘國之治亂系於禮之興廢。所以荀子說:‘禮者治辨之極也, 強國之本也, 威行之道也, 功名之總也, 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 遮天 ]也,不由所以隕社稷也。
為什麽會這樣說?因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 以篤父子, 以睦兄弟, 以和夫婦, 以設制度, 以立田裡, 以賢智勇, 以功為己。按沈默的理解, 便是以禮為綱, 可以建立穩定的社會秩序。使人們懂得貴賤、尊卑、長幼、親疏有別, 並要求人們的行為符合他們在家族內的身份和社會、政治地位, 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行為規范, 這就是禮。
所以說, 禮和禮治, 是這個儒家社會的構築基石和行為準則, 而禮部, 作為管理和踐行一國禮製的最高部門, 其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也正因為禮部尚書, 都精通一國禮法, 並有豐富的禮治經驗, 所以才會成為入閣為相的前提條件。
所以說, 在袁煒病故, 內閣獨相的形勢下, 嚴訥幾乎一定會成為大學士的, 因此袁部堂於公於私, 都不大過問吏部的日常事務了。
至於二把手李春芳, 負責的是對番邦與外國的交往, 這差事也算是禮的一部分, 勉強稱之為‘外禮, 但大明泱泱大國。向來隻把眼睛放在自身, 所以其重要性與‘內禮遠遠無法相提並論, 甚至可以說, 是不受重視的。但因為袁煒死後, 李春芳變成了青詞寫得做好的一個, 皇帝須臾離不開他, 所以也只能象征性的領了這差事, 但真有外事的話, 還是得拜托沈默幫忙。
剩下的, 都是沈默的差事, 或者說, 幾乎禮部的所有事務, 一下子都壓在他肩上。除了要管理包括國子監、庶常館、各級州府縣學在內的全國學校機構、各級科舉考試外, 他還兼著翰林學士……沈默本想辭去此職, 但嚴訥不接, 李春芳也不接, 都讓他能者多勞。
沈默算是看出來了, 這兩位都是懶極了的翰林官出身, 信奉的是那套無為而治的黃老之道, 至於自己, 雖然這幾年沒乾正事兒, 但早年間畢竟掙下了‘乾吏的名頭, 又在南巡中大大出彩, 這次落在他們手裡, 那還不是小長工進了地主家, 不用你用誰去?
如果僅這些也就罷了, 沈默閑了這些年, 早就渾身骨頭松了, 何況下面還有那麽多的司、廳、局。有的是郎中、主事、員外郎聽他調遣, 何必事事親躬?恰好他的長處就是調配指揮, 無論多繁冗的差事, 都能層層剝繭, 條理清楚的分配下去, 就是事情再多點, 也不耽誤回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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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並不說明沈默心裡就不煩, 恰恰相反, 他最近比較煩、很上火, 極憋悶……只是從不掛在臉上罷了。而他煩惱的源泉, 則來自一個曾經崇高無比, 現在卻屈居在禮部門下的衙門——宗人府。
宗人府掌管皇族屬籍和纂修玉牒的衙門, 專管皇族宗藩事務, 洪武三年, 沿元製設大宗正院, 二十二年改名宗人府。設宗人令, 左、右宗正, 左、右宗人, 並正一品, 由親王充任……順便一提的是, 後來的成祖朱棣, 只能在其中擔任右宗正, 才能排到老三。就知道其最初的地位有多顯赫了。
但不要崇拜它, 它只是個傳說, 經過了靖難之役, 當年的右宗正當上了皇帝, 而原本的皇帝朱允炆則下落不明, 皇族間親密無間的關系不複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監視提防、打壓鉗製。所以此時, 宗人府這樣一個地位崇高, 可以號令皇族、甚至對皇帝指手劃腳的機構, 自然成為了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必定要大加削弱的。
從朱棣開始。歷代皇帝先是取消了親王領宗人府事的規定, 改由勳舊外戚領宗人府事;後來更是直接將宗人府歸於禮部管理, 徹底將這股超然的勢力消弭無形。
這下皇帝是放心了, 可禮部的堂官們就鬧心了……宗人府管的是什麽?宗室啊!這些人雖然沒什麽權力, 可各個都以天潢貴胄自居, 脾氣大、架子大, 火氣更大——因為經過百多年條件優渥的繁衍, 宗室人數已經是開國時的好幾千倍了, 可國家還是得奉養啊, 對財政的壓力之大, 甚至超過了軍費。
換成誰當皇帝, 都想在這件事上, 日朱元璋的先人板板, 哪怕那也是他們自個的先人, 這狗屎政策實在是太狗屎了, 更不行的是, 再狗屎它也是祖製, 想改沒門。
所以歷代皇帝和他們的大臣, 都致力於削減這方面的開支, 雖然不能大張旗鼓的削藩, 但可以零敲碎打、積少成多啊。比如說, 只要親王、郡王無子, 一死就會除藩, 犯了罪也會被直接貶為庶民除藩, 甚至連正常可以繼承王位的, 都會無故拖延數年, 因為手續沒完成, 就不用發俸祿……至於連沒有封地的奉國、鎮國、輔國將軍和中尉們, 就更加沒有保障了, 拖欠苛扣祿米的事情時有發生, 換了誰都得怨氣衝天。
說句實在的, 現在宗人府, 就是給宗室們出氣用的撒氣桶, 每天都有人在那裡拍桌子罵娘, 一言不合便拳腳相加, 甚至要死要活。偏偏你還打不得也罵不得, 只能笑著賠不是。哄著這些爺, 鬧心程度堪稱天下[ 遮天 ]衙門一絕。
這麽有礙和諧的部門, 自然不能放在禮部衙門裡, 所以宗人府並不在東江米巷中, 而是被發配到宣武門以南的菜市口南大吉巷胡同裡, 可謂是眼不見心不煩。
如此惹人厭煩的差事, 嚴訥和李春芳二位‘仙長自然不會去管的, 欺負沈默初來乍到, 不由分說便交到他肩上。
官大一級壓死人, 自己又是初來乍到, 沈默只能苦笑著接過這個燙手的山芋, 勉強也能應付過去。
不過總體來說, 在當時滿朝風聲鶴唳, 官員朝不保夕的情況下, 這三位仁厚長官, 為禮部官員撐起了一片溫暖的避風港, 使他們不論原先派別, 都得以躲過徐閣老的大清洗, 確實是人人羨慕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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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道是, 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 到了臘月裡, 沈默還是被拖入了風口浪尖, ‘罪魁禍首正是他的同年好友、告發伊王的功臣林潤。
因為一切都坐在明處, 嘉靖沒法貪汙他的功勞, 加之他與沈默同年, 自然也是徐閣老的學生了, 所以在大清洗後的大提拔上, 素有直名的南京右僉都禦史林潤, 竟被廷推為都察院左副都禦史, 成為言官系統的三把手……順便提一句的是, 鄒應龍為右副都禦史, 還在他之下。
得以進階高位, 林潤士氣大振, 進京後不久, 便上了一道《議宗藩祿米疏》, 此疏一大白於天下[ 遮天 ], 就如巨石投水, 激起軒然大!
這道奏疏的大意是:‘今天下[ 遮天 ]之事, 極弊而大為可慮者, 莫如宗藩!因為今日宗室繁衍, 歲祿不繼, 宗藩祿米所支比過去多出數百倍。如河南開封, 洪武中惟一個周王府, 至嘉靖初郡王已增三十九, 將軍至五百余, 中尉、儀賓不可勝計, 舉一府而可知天下[ 遮天 ]。今距嘉靖初又四十余年, 所增之數又不難推知。乃是直接向宗室藩王開炮, 直指天下[ 遮天 ]第一大弊!
究竟這弊病嚴重到什麽程度了呢?‘計天下[ 遮天 ]財賦每年供京師糧食四百萬石, 而各處王府祿米多達八百五十三萬石, 超過供京師之糧一倍以上。如山西存留米為一百五十二萬石, 祿米則為三百一十二萬石;河南存留米八十四萬三千石, 王府祿米一百九十二萬石。以此二省論之, 即便田賦糧全征, 也不夠供王府祿米之半, 況且吏祿、軍餉皆出其中。因此形成郡王以上猶得厚享, 將軍以下至不能自存, 饑寒困辱, 勢所必至。有司困於難供, 宗藩苦於不給。於是議論紛紛, 莫衷一是。也就是說, 國家的全部收入, 要有大半供給王府, 而禦用、吏祿和軍餉這些國家開支的傳統大頭, 卻只能在剩下的一半中權宜, 國家怎能不疲敝至極呢?
但如何解決呢?林潤說‘臣以為宜令大臣和科道集議於朝廷, 然後頒論諸王, 示以勢窮弊極, 不得不通之意。令戶部全計賦額, 以十年為準, 大約兵荒、蠲免、存留費用幾何, 王府增封幾何, 祿米及諸費幾何, 令宗藩曉然, 知賦入有限, 而費出無窮, 共陳善後之策, 然後通集眾論, 請皇上定奪, 以為萬世不易之規。
他也沒有好辦法, 建議大家湊到一起開會解決……
嘉靖也許是被宗室擺了一道、險些連命都丟了, 也想狠狠治治這幫蠹蟲, 所以便將林潤的奏章明發朝中, 命百官進行討論, 看看誰有什麽好辦法。而那廂間, 宗室藩王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 紛紛派人進京活動, 堅決抵製這種不可饒恕的‘倒行逆施。
而宗人府作為連接朝廷與宗室的紐帶, 自然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處在十分微妙的境地中。
這幾日, 沈默已經接連接待了十幾波皇室宗親……沒有皇命, 藩王是不得離開封地的, 但這不妨礙他們把子弟派到京城來奔走聯絡。這些世子爺普遍脾氣不好, 見不著正主隻好拿宗人府的官員出氣, 肆無忌憚的打罵羞辱, 唯恐事情鬧不大。
沒辦法, 沈默隻好親自出面, 安撫這些大爺們, 又是請吃飯、又是請聽戲, 這才沒被燒了衙門。
"少宗伯, 這樣下去不行啊, ”跟著沈默來到禮部, 已經升任員外郎的王啟明, 愁眉苦臉道:"那幫爺們兒太能花錢了, 這才幾天啊, 咱們的招待費就已經見底了。”
"錢的問題不用操心, ”沈默手捧著個懷爐, 目光盯在一本帳冊上, 漫不經心道:"先把這些大爺們穩住了才是第一。”
"怎麽, 您老又要自個掏錢墊上?”王啟明可知道, 這位家裡太有錢了。
"想得美, 我家裡已經不做生意了, 坐吃山空立地吃陷, 哪有余糧打發他們。”沈默耷拉下眼皮道:"從他們年底應發的祿米裡出。”
"啊, 到時候還不鬧翻了?”王啟明大驚小怪道:"您這叫, 叫飲鴆止渴。”
"少廢話。”沈默將那小暖爐擱下, 翻一頁道:"船到橋頭自然直, 到時候再說到時候的。”
"得了, 反正您老說了算。”王啟明應下來, 又轉個話題道:"大人, 下面人這幾天都在求我, 跟您打個商量……”
"什麽事兒?”沈默提起筆, 從那帳本上摘抄著什麽, 還是沒抬頭。
"是這樣的, 今年冬天奇冷無比, 還沒進臘月呢, 就下了好幾場雪, 這柴火的價錢打著滾的往上翻。”王啟明小聲道:"弟兄們想問問, 能不能多發點柴火票, 就算少發錢也行啊。”柴火票是官員的一種福利, 就是憑票領取一定數量的柴禾, 而且是質量很高的官柴。
"帳算的不錯啊, ”沈默不動聲色道:"什麽值錢要什麽……”
"嘿嘿, ”王啟明恬著臉笑道:"您總不能看著弟兄們挨凍吧。”
"嗯, 知道了。”沈默終於抬頭看他一眼, 道:"不過這事兒我做不了主, 得部堂大人說了算, 等有機會我跟他說說, 看看能不能行。”
"您別推呀……”王啟明仗著是他的老臣子, 軟磨硬泡道:"扣那些宗室的祿米您都不跟部堂商量, 怎麽給咱們發點柴火票, 還用得著商量了。”
"好你個王啟明, 揣著明白裝糊塗是吧?”沈默又不看他了, 繼續寫字道:"趕緊滾蛋, 別在這礙眼。 ”前者那是背黑鍋, 後者那是市下恩, 性質能一樣嗎?
王啟明無奈的歎口氣, 心說, 大人現在是越來越不好說話了, 哪像原來, 求求就求出來了。隻好懨懨的施禮告退, 回去後好幾天都躲著大夥, 唯恐他們問起, 那柴火票的事情。
誰知才過了兩天, 禮部的同僚們, 便紛紛找上他, 卻不是問罪, 而是一個勁兒的道謝起來, 王啟明一問, 原來是早晨部堂大人過來, 發了五千斤柴火票……禮部本來就人少, 這下過冬都夠了。嚴部堂還告訴他們, 這五千斤柴火票, 是沈侍郎利用關系, 在內廷惜薪司用平價買的呢。
王啟明這個奇怪啊, 心說大人這是何必的, 害得我這幾天不敢見人。
他正琢磨著, 有人叫他道:"老王, 少宗伯叫你呢。”
他趕緊顛顛的過去沈默的簽押房, 一臉恭敬道:"少宗伯, 您找小得。”
"嗯, ”沈默點頭道:"幫我發幾份請柬, 今晚我要請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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