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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大明的銀行業。是兩大巨頭各佔半壁江山, 領先一步的是‘匯聯號, 發明了一系列金融工具, 應用了許多新的管理思想, 在蘇州商人的財力支持下, 已經將分號開遍了大江南北, 公認為執行業牛耳者。
但緊隨其後的‘日昇隆也同樣不能小覷, 他們創建的比匯聯號晚半年, 也沒有什麽發明創新, 而是從各個方面, 高度的模仿前者, 甚至負責運營的掌櫃、璫頭們, 都是財大氣粗的淮揚鹽商們拿錢砸出來的。
是的, 日昇隆的幕後老板, 正是富甲天下[ 遮天 ]的淮揚鹽商, 憑著無比雄厚的財力, 和在北方各省深厚的人脈, 他們同樣一發不可收拾, 在北方佔據統治地位;雖然南北的經濟懸殊, 讓日昇隆無論從分店數還是存款總量上, 都遠遜於匯聯號。但他們也有自己的優勢, 那就是與晉商同氣連枝。在山西幫的幫助下, 不僅成為了秦商、魯商等北方大商幫的首選, 還順利的拿下了北京城!
至少在北京的達官貴人們看來, 日昇隆具有更大的實力, 而且山西商人一貫保守誠信的形象, 顯然會讓人更放心把錢交給他們;更具威脅性的是, 晉商那深厚的官場人脈, 讓他們擁有了更大的政治優勢, 一旦兩大銀號起了衝突, 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呢。
這對於匯聯號來說, 一直是一個深深的隱患, 彭璽、潘庹等人也曾試圖通關節、走門路, 希夷同樣得到北京大員的青睞;但這些年下來, 銀子沒少花, 效果卻不容樂觀……那些被孝敬慣了的大爺們, 並不會真正將孝敬放在心上, 想挽回在政治上的劣勢, 顯然不能只靠傻傻的送錢了。
在迷茫之中, 彭璽們終於找出沈默的教材, 仔細研讀起來, 才發現那些簡簡單單的話語, 其實都是至理……想長盛不衰、想做真正強大的銀行, 首先要把根深深的扎在民間, 當你跟老百姓密不可分時, 才有了說話的底氣, 不管誰在朝中掌權。都要跟你客客氣氣。
可匯聯號發展到現在, 雖然大名如雷貫耳, 但距離普通百姓, 其實還有一段距離。因為處於成本考慮, 銀號受理開戶時, 最低標準是一次存入一百兩, 老百姓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哪能攢下這麽多錢?可能一輩子都沒機會站在銀號的木柵欄前, 填寫一張存款單。
而且老百姓日常用到最多的, 也就是銅錢和碎銀子, 一次花個一兩、二兩就撐了天, 上好的席面才二兩五呢。而銀號發行的銀票, 最小面額也是一百兩的, 平時根本用不上。所以這銀票發行這麽多年了, 只能用作商號和大戶間交易結算, 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離得很遠哩。
"所以咱們‘匯聯號的興衰榮辱, 跟一般老百姓, 還真沒什麽關系, ”說了這麽多, 彭璽感到有些精力不支。朝沈默歉意的笑笑, 從懷裡掏出個精致的鼻煙壺, 拿在手中搖了搖, 便擰開蓋子, 放在鼻端嗅了嗅, 情不自禁的打個寒噤, 精神為之一振, 接著道:"光掙有錢人的錢, 確實省事, 可人家料理咱的時候, 也一樣省事兒。所以得讓老百姓也都進來, 得民心者得天下[ 遮天 ], 咱們雖然圖謀的是銀行業的天下[ 遮天 ], 可也一樣要得民心啊!”
"嗯, 好見地。”沈默頷首讚許, 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見得到大人的鼓勵, 彭璽高興道:"發行小票面, 就是解決之道, 老百姓沒錢存款這沒法解決, 可他們總得花錢吧?開門七件事, 哪樁不花錢?既然銀子能花, 為什麽不能花咱們的小票面呢?”
"老百姓能認嗎?”有掌櫃的不無憂慮道:"萬一當成是大明寶鈔那樣的廢紙怎麽辦?”
"這話說的。”彭璽道:"一百、一千兩的銀票都認了, 現在一兩二兩還有什麽好擔心?咱們在票面上寫明, ‘足額足值、隨時兌付, 憑咱們匯聯號的名頭, 還有人不信嗎?”
眾人呵呵笑起來, 笑聲裡充滿了驕傲, 是啊, 千萬兩的銀子咱們都見票即付、從不含糊。誰還會以為咱們在小票子上賴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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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的眾人逐漸興奮起來, 有人大聲道:"這是個好主意啊, 只要咱們的小票子一推廣開, 到時候大江南北隻認咱們‘匯聯一家, 日昇隆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又有人說, 老百姓手裡的錢雖然少, 但架不住人多啊, 咱們用這些銀票把他們手裡的散碎銀子集中起來, 聚沙成塔、積水成河, 絕對是個恐怖的數字, 還不用付給利息, 這息錢可就在家裡坐下了。
眾人競相發言, 氣氛越來越熱烈, 大聲討論著發行小額票帶來的好處, 愈發覺著這是件天大的好事, 應該立刻著手去幹。
沈默安靜的聽著大家的發言, 面上的笑容有些難以捉摸, 其實匯聯號發展到今天, 在大明各省的信用已經建立起來;而且也摸索出一套成熟的防偽技術……首先分號沒有出票權, 所有的銀票都從由蘇州城的匯聯號總部中, 以極端保密的方式製造出來的。
而其製作過程苦心孤詣, 僅從用材上便可見一斑:匯聯號的銀票用紙, 不是宣紙、麻紙、絹紙、牛皮紙。與市面上任何一種紙張都截然不同, 它不怕水浸、手撕不破, 手感極為厚重, 一摸便能感覺出來, 據說是用了一百多種材料製成, 誰也不知道配方;同樣神秘的還有其用墨, 即使是在同一張銀票的不同位置上, 也是不一樣的……比如‘匯聯號三個字, 在日光下會從綠色變成深藍色;而標明金額的字跡, 則會從黑色變成紫色, 誰也弄不清其成分何來。
在今年新出銀票中。又加入了水印, 平視時看不見, 豎起來在光下一照, 就可看到個‘銀字, 十分的神奇。這些難以破解的技術匯集起來, 再加上完善的密押制度, 使匯聯號的銀票推出數年後, 仍然沒有被偽造的案件發生。
反觀‘日昇隆, 因為無法知悉這些防偽技術, 所出銀票便達不到匯聯號的程度, 隻好專走密押防偽的道路, 比如用出票人字跡防偽, 以及外人看起來莫名其妙的密語密碼等, 這樣細細核對, 很難作偽;可這方法無法推廣到小額票上, 因為小額票的特點就是海量, 而是會在民間流通, 老百姓不可能每次交易, 還得拿著去銀號驗真偽;銀號也沒有那麽大的人力, 可以一張張的比對。
而匯聯號查驗防偽的方法, 因為可以被老百姓學會, 所以不存在這個問題。所以一旦發行小額票, 便是真正和日昇隆拉開距離的時刻了。
而在沈默看來, 發行小額票, 除了給匯聯號帶來許多好處外, 更重要的是能有力的推動東南工商業的發展, 也有利於自己對東南經濟的調控。
要知道, 這小額票真能在大明流通的話, 就變成實際上的紙幣了……雖然允諾實際兌付, 但當信用建立後, 貪圖紙幣的便利和不磨損性, 要求兌換的人數將只是少數。
那些等待兌換的真金白銀, 卻會沉睡在匯聯號的金庫中, 而是被匯聯號運用於資本市場。這就意味著, 沈默手中將掌握比自身財富多得多的巨額資本。在通過投資、借貸、購買證交所債券等方式追逐利潤的同時, 也能通過投資方向的變化[ 天珠變 ], 輕易刺激一個行業的興旺。也能輕易把一個行業打入深淵……因為在一個商品經濟愈發興盛的時代, 工商業的規模發展, 要遠超過自身的積累速度, 對金融借貸的需求, 也將是空前的, 而作為巨額資本的掌握者, 對國民經濟的控制和調節能力之巨大, 甚至是缺乏控制力的政府也比不了的。
如果說沈默建立研究院和工學院, 是為了改進生產工具;建立創新機制和引進國外人才, 都是為了促進生產力的發展;那麽他在金融方面的努力, 就是為了助推這個過程, 讓社會有足夠的資本, 去消化新技術、新工具, 使其快速轉化為財富。
畢竟要想把個人的設想便為全社會的追求, 什麽都不如真金白銀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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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 與匯聯號的股東、掌櫃們敲定了若乾細節問題, 諸如發行總額是多少?是堅持與存銀等額發行, 還是擴張成多少倍?還有收兌的手續如何?如何使百姓接受等等……這都是很複雜的問題, 一直討論到深夜也沒完。
考慮到日程安排, 沈默與眾人挑燈夜戰, 連吃飯都在討論, 一直到翌日天亮, 才算是擬定了初稿。見所有人都精疲力盡了, 沈默才一揮手, 放他們回去睡覺, 約定後日再議。
沈默也終於累了, 他看看牆角的西洋鍾, 離和老歐陽的約會還有一個時辰, 也不洗刷了, 趕緊和衣臥在床上, 準備眯上一覺, 臨睡前還不忘告訴衛士, 一定要按時叫自己起床。不一會兒, 他的呼嚕就起來了……
不知睡了多久, 沈默感到似乎有人在外面低聲說話, 仿佛有人不讓吵醒自己, 又有人非要一般……便強撐著坐起來, 看表才過了半個時辰, 不由不滿的道:"真是的, 就睡著一會兒還要吵……”
外面馬上沒了聲音, 不過沈默也知道, 沒大事兒誰也不會打擾自己, 揉著酸脹的太陽穴道:"什麽事啊?”
外面人沒有馬上回答, 沈默剛要問第二遍, 才對他道:"大人, 杭州急報!”
沈默一下子睡意全無, 沉聲道:"拿進來。”
房門打開, 風塵仆仆的信使走進來, 高舉著一個竹筒跪在他面前。
沈默接過來, 撕開封條火漆, 抽出其中的信紙, 快速瀏覽一遍, 面色一陣青紅皂白, 一拳捶在床沿道:"收拾一下, 準備回杭州!”
三尺聞聲走進來, 看大人的臉色便知道有大事發生, 也不問緣由, 隻問是否需要通知蘇州方面的人。
"隻讓歸有光一個人過來吧。”沈默沉吟道:"還有鄭開陽, 告訴他我馬上就要走了, 他要跟我回去就過來, 不然就請他哪來哪去。”
三尺領命下去, 下面人開始收拾, 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 只有一些書籍和收到的禮物, 很快便收拾利索, 隨時可以出發了。
歸有光也急匆匆趕來了, 詫異道:"不是還有兩天嗎?大人怎麽提前回去了。”
"計劃趕不上變化[ 天珠變 ]啊。”沈默壓低聲音道:"張臬重傷, 已經快要不行了……”
"啊……”歸有光道:"可是那位贛粵總督?”
"不是他就好了……”沈默深吸口氣道:"這下子我的樂子大了, 得趕緊回去應付局面。”
歸有光知道事態的嚴重, 趕緊道:"那還是正事要緊。”不待沈默囑咐, 他便道:"大人這就走吧, 歐陽大人、還有彭老爺子那裡, 我來解釋便可。”
"很好。”沈默點頭道:"你接下來的重點, 便是在蘇州試行我那套引進人才的制度, 務必謹慎用心, 要是一開始走歪了, 將來想正過來, 麻煩可就大了。”
"是。”歸有光一邊跟著沈默往外走, 一邊輕聲應道:"大人放心吧, 這裡一切有我。”
說著話, 沈默上了輛不起眼的馬車, 仍沒看見那人的身影, 不由有些失望的歎口氣道:"我走了, 你不用送了, 省得動靜太大。”
歸有光嘴角帶著笑意輕聲應下, 目送著馬車往官船碼頭奔去。
到了碼頭上, 船隻已經準備好了, 沈默再回頭看看, 還是沒有人, 隻好邁步上船, 進了船艙。
誰知一進去, 便看見兩個人坐在艙裡大模大樣的喝酒, 沈默先是一愣, 待看清其中一位時, 又是一喜道:"你怎麽在這兒?”
那背對他的人轉過頭來, 嘿嘿笑道:"不是你請我來的嗎?難道又要攆我下去。”看他那張蝦爬子似的老臉, 還有三縷山羊胡, 可不正是沈默苦等不來的鄭若曾嗎?
"呵呵……先生莫要取笑我……”沈默開心的直笑, 又望向與鄭若曾對坐的一個中年人, 拱手道:"這位先生是?”只見那人望之四五十歲, 穿深藍色道袍, 生得相貌清奇, 仙風道骨, 一看就不是凡品。
那人沒有鄭若曾這麽大架子, 起身行禮道:"在下王寅字仲房。”
沈默聞言驚喜道:"可是大名鼎鼎的王十嶽?”
"正是區區。”那人頷首笑道。說起這王寅, 可是東南一帶頂有名的處士, 平生不學孔孟, 卻愛鬼谷陰陽之學, 通曉陣仗、長於算計, 不論陰謀陽謀都造詣頗深……他是胡宗憲的同鄉, 很早便入幕督府, 大大小小的戰役, 都是他代為謀劃, 且從來算無遺策, 為抗倭的勝利立下了大功;但兩年前他就推脫生病, 離開了胡宗憲, 在黃山隱居, 任憑召喚也不再出山。
後來胡宗憲很傷心, 一次返鄉時親自去黃山看他, 質問道:先生為何要棄我而去?難道以為我不是個共富貴的人嗎?王寅回復道:"我離開是為了你好, 如果我再呆下去, 怕是要攛掇你走上不歸路了。”胡宗憲聽後沉吟不語, 在黃山上住了一宿, 便下山去了, 自此不提請他出山。
這麽機密的對話, 當然只有彼此知道, 沈默也是聽胡宗憲說起, 才了解有這麽一號大能人物的。當初想延請幕友時, 壓根就沒敢去叨擾人家, 就怕自取其辱, 卻不想對方竟不請自到了。
當然, 為謹慎起見, 沈默決定開船以後再說, 命人換上酒菜, 加入酒席道:"二位賢士齊聚一堂, 我沈默實在是高興啊, 先敬二位一杯。 ”
王寅笑眯眯的端著酒, 卻不喝, 而是看了鄭若曾一眼, 後者輕咳一聲道:"其實十嶽公是來看我的, 我把大人給的那本書, 也讓十嶽公看了, 他也很感興趣, 這才跟著我來見見大人的。”
沈默點點頭, 等待兩人的下文, 王寅看看窗外變幻的景色, 輕聲道:"我就問大人一句, 那上面的事情, 能在我們中國發生嗎?”
"能, ”沈默重重點頭道:"不過這條路很艱難, 很危險……哪怕是在那個國家, 也出現了數次反覆、甚至倒退, 打了好幾次仗、死了好多人, 到現在還稱不上成功。”
王寅不說話了, 那意思很明顯, 這不成耍人完了嗎?
卻聽沈默一字一句道:"但是我相信, 人們的心中一旦燃起火光, 就永遠不會熄滅, 終究會取得徹底的勝利!”
"大人這樣說……信心何來?”王寅輕聲問道。
"沒有人願意做一輩子狗。”沈默望向鄭若曾道:"尤其是意識到自己可以做人後……”
分割
終於走完了崎嶇的山路, 回到一馬平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