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請講。”張四維淡淡道。
“你雖然出身於大賈之家,卻一直崇尚法家之道,對商業十分排斥。”王崇古道:“這一點,因為你還沒有來得及展布自己的思想,很多人並不清楚,但我是知道的。”
“事實證明,我是有道理的。”張四維搖頭道:“這些年世風日下,民動如煙,整個國家呈現一種畸形的病態。其根本原因,便是商業大興,金錢至上,人人逐利所致。去歲我山西省,竟然出現了報考人數少於擬取員額的荒唐事!這還不是個例,在福建、兩廣,早就出現這種世人無心向學的怪現象!為什麽二百年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金科玉律,到了現在卻有崩壞的跡象,罪魁禍首就是經商之風大盛!大好子弟不進學,卻要去經商!甚至在江浙,還出現了專門的商學院!”
“當年唐太宗開科舉,曾無限自豪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
張四維面上的憂慮不是作偽,痛心疾首道:“這句話正說中了科舉的目的,乃是使精英為朝廷所用,如此方能保證國家的長治久安。如果放任能士在野,不受朝廷控制,便是一個個不穩定因素。長此以往,朝廷對國家必然失去控制,國家焉有不亡的道理!”他歎口氣道:“而大明走到今天這個禮崩樂壞的地步,絕對離不開他沈某人的扶持和縱容,此人不除,國無寧日!所以我針對他,從來不是sī怨!”
“這番話,在你心裡憋了很久了吧?”王崇古目光怪異的望著張四維道:“官場上有句話,叫屁股決定腦袋,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要做維護綱常的忠臣了。”
“我輩談聖賢書讀的是什麽,不過是“忠孝,二字。”張四維淡定道。
“說得好,說得好啊”王崇古乾笑兩聲,接著黑下臉道:“可這不是你該說的話!”他的聲調越來越高,語氣也愈發嚴厲道:“別忘了,你之所以能頭頂天,是因為有晉黨在下面為你抬轎,而晉黨說白了,就是你瞧不起的逐利商人!“我沒有忘記自己的出身。”張四維搖頭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挽救晉黨,不能讓他們跟東南幫走上滅亡!”說著冷冷一笑道:“我明白舅舅的意思了,你是說,我如果反對工商,就會被自己人拋棄。
這一點我早就考慮到了,您大可放心,我會給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讓我晉商一枝獨秀,相伴大明始終的!”
“哦?”王崇古不相信,張四維能拿出比沈默更好的東西來。
張四維笑而不語,將手指伸進汝窯白瓷盅,蘸茶水在桌上寫下兩個字一“皇商,。
王崇古看過之後,良久本若有所失道:“看來你把什麽都考慮到了……………”
“呵呵,謀定而後動,這不是舅舅一直教我的麽?”感覺自己說服了王崇古,張四維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道:“舅舅,您是天官,我將是首輔。大明朝最有權力的兩個位置,都將是我們的了。我們為什麽還要看一個自身難保的過氣首輔的臉sè呢?這還是大明的天下,除非他敢造反,否則只能任我們擺布!看清楚了麽?舅舅,我們的時代要到來了!”說到最後,他的臉都jī動的漲紅了。
隻,………”王崇古沉默半晌,一臉憂sè道:“只怕沒那麽簡單……”
說著緊緊皺眉道:“我出仕將近四十年,從南到北,由政到軍,算是很資深了。在我看來,大明最大的隱患,在於朝廷的控制太弱。一個東南,一個邊軍,都自成一體,強大到可以武動乾坤和朝廷抗衡。這些年來,之所以沒有不聽調度,是因為他們都聽沈默的。一旦你把他逼上粱山,這兩者還聽不聽朝廷的,甚至會不會跟著沈默走,這都不好說。”
“舅舅看得明白。”張四維點點頭,冷聲道:“所以絕對不能讓沈默回到東南!”
“你要……”王崇古臉sè大變道:“你瘋了麽?”
“我沒瘋!”張四維冷冷道:“這件事不用舅舅操心,您靜觀其變就成了!”
“你這是玩火,玩火啊!”一刹那,王崇古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現在他只能祈禱,一輩子看人極準的楊博,這次千萬不要走眼了。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皇朝官員的丁憂守製制度,施行兩百多年從不曾更易。官員一得到家中仆告,循例都要立即向皇上寫折子乞求回家守製三年。皇帝也會立即批複,著吏部辦妥該官員開缺回籍事宜。如果不允,則稱為奪情,除了戰亂,這種事情極少發生。更因為有鬧得天崩地裂的張居正奪情事件,更沒有人敢越這個雷池半步了。
哪怕現在要丁憂的是沈默,哪怕多少人的福祉都系在他身上,也是一樣沒有理由留下來。因為首輔大人是萬眾敬仰的〖道〗德典范,公認距離成聖僅差一步的人。崇高的聲譽既是時刻保護他的堅盾,又是時刻束縛他的荊棘,讓他不能做任何違背大眾〖道〗德的事情。
像沈閣老這樣的〖道〗德完人,怎麽會去奪情呢?所以就連最不願意他離開的官員,也無法啟齒挽留,只能絡繹不絕的上門,以吊唁沈老太爺的名義,流著淚向首輔表達自己的不舍之情。
沈默在孝帷中,一般不出來見人,都是由他的兒子答謝賓客。
但是這一日,內閣大學士陸樹聲、左都禦史海瑞、工部尚書朱衡、戶部尚書王國光幾位元老聯袂而來,他自然不能再不見人,在靈堂行禮如儀後,便請幾位到後堂用茶。
敘座後,幾位大員見他形銷骨立,神sè委頓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打擾。但該說的話還得說,陸樹聲便道:“元輔陡遭大難,本不該再拿國事煩擾,然則您是朝廷的擎天一柱,現在要丁憂三載,百官都深感無所適從。若要按朝局的需要,我們恨不能讓您奪情,但那等於是加害於您,可想而不可為。”
“打從隆慶六年,我路過一趟紹興老家,到現在這八年來,沒有再見過一次家嚴。想不到就yīn陽永隔,一想到這裡,我就肝腸寸斷,已下定決心回去守墓三年,以略盡人子孝道。“沈默一臉哀容道。請求丁憂的奏本已經送到宮裡,想來不日就能批準了。”
“我們不攔著您盡孝道”陸樹聲道:“可國事怎麽辦?新政怎麽辦?您總得拿個章程出來吧?”
聽了陸樹聲的話,沈默陷入了沉默。雖然已經決定不破不立,但凝聚著自己十幾年心血的萬歷新政,又豈能放得下?他十分清楚,自己這一去,新政極有可能毀於一旦。這段時間,他一再思考這個問題,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勢的時候,對未來的朝堂做一番安排。但他明白,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因為擊敗他這個天字一號大權臣,會讓萬歷皇帝自我膨脹到無人能製的地步,皇權張牙舞爪,順昌逆亡的時代就要來臨了。理智告訴沈默,現在不是要用什麽人,而是要把那些珍貴的人才保護起來。
只要有人,制度隨時可以武動乾坤重建。過去的一切,不得不放棄了盡管這樣,他仍想盡量挽救一下新政,ǎn了ǎn乾燥的嘴chún,沈默振作精神道:“我走之後,皇上必然要收權。而能不能維持現狀,或者出現一個可以武動乾坤接受的局面,關鍵在首輔人選上。”明人不說暗話,沈默沒必要和這些大佬雲山霧罩,直截了當道:“將要接替宰揆之職的是張鳳磐,此人腹有機杼,看似恭謹,實則莫測。雖然過去他與我步調一致,但日後會怎樣,我不敢說。”
晉黨和東南幫sī下裡打得火熱,張四維又是出了名的恭順。
諸位大僚一直以為他是沈默的心腹股肱,卻沒想到沈默對他存有戒心,不免驚詫地問道:“元輔怕張鳳磐對您的新政改弦更張?”
“是啊,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沈默歎口氣道:“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如果首輔都不維護成憲,那麽百官只能任人揉捏。”
“元輔多慮了吧。內閣還有祜、陸、魏、唐、呂五位正直可靠的大學士,足以製衡新任首輔了!”老朱衡提高嗓門道:“如果您還覺著不放心,那就再舉薦個夠分量的入閣。不論到什麽時候,朝廷用人都是廷推說了算,只要元輔說出來人選來,我們一定把他推入閣!”
眾人連連點頭道:“我們就是這個意思這些年元輔苦心經營,可堪大用的人選有很多,如果要用老成的,就選孫氏兄弟。如果想要效果好些,就用當年您為皇上挑的六位經筵講臣,申時行、王錫爵、許國、於慎行、余有丁、陳於陛這些人,這都是合格的閣臣人選。”
“都不合適”沈默搖頭道:“孫氏兄弟是我的同鄉兼姻親,反倒無法理直氣壯的維護新政。申時行等人都欠缺資歷,強推入閣也沒什麽用,反而會影響他們的正常升遷。”
“鼻元輔可有合適的人選?”
“當今天下,只有一人能穩住我去後的局勢。”沈默喝口茶,淡淡道。
“誰?”
“張太嶽!”沈默說出那個名字。
“元輔推薦他?”眾人實在想不通,這個張居正有什麽好的,能讓首輔大人如此念念不忘:“張太嶽的能力自然無出其右,但他為人做事頗遭非議,當初因為奪情的事,各方面曾對他多次彈劾,他不得已才丁憂。這次再推薦他,是否妥當?”
“我知道你們對他有看法,百官也擔心他回來後,會報復當年的事情。”沈默沉聲道:“我不敢保證他不會報復。但我知道,他會以國事為重的。有他在內閣坐鎮,皇上也好,張鳳磐也罷,做什麽都會有所顧忌的。”
沈默這樣說了,眾人隻得依允,保證等年底張居正服闕,便會立即上疏請求起複他。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人事之外”趁著眾人都不說話的空當,王國光問道:“元輔對國事有何安排?”
“唐太宗說過,治國與養病無異,病人似覺痊愈,其實還得調治養護。此時若有觸犯, 必至殞命。當今天下看似太平無事,實際上禁不起什麽折騰,還需要諸公齊心戮力,堅持目前的政策不動搖,堅持與民休息。能做到這兩個堅持,就善莫大焉了。”沈默緩緩道:“有時候問題就在那裡,但時機不到,你就是不能解決。我當政這些年,其實做得很少很少,宗室、漕運、兵製、驛遞,這些不改就要亡國的毒瘤,我一個都沒動。希望你們也不要動,這些從根子裡帶出來的病,
後天是治不好的。若是總想著治本,肯定要捅馬蜂窩的,最終只能以失敗告終。”
聽了沈默的話,眾人都有些沉默,他們原以為臨別之際,沈閣老會說些“新政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之類jī勵的話,或者為大家描繪一幅宏偉藍圖,為未來的深化改革定下調子。
誰知道,他竟然要大家別折騰,維持現狀就好。這時候,他們未免覺著沈閣老小覷了大家。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發現,就算是維持現狀,也是很難很難的了……
五天后,沈閣老丁憂奏疏得到批準。又五天,他攜帶家眷子女,從宣武門離開北京城。那一天,北京城裡萬人空巷,不只是滿朝文武,京城百姓也扶老攜幼,出城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