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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902章 京察(中)
轉眼到了萬歷九年正月,一出十五,便是辛巳年的京察了。按照規製,京察大計由吏部都察院主持,采取向部院發出訪單匿名考察的方式,完成後由內閣票擬去留,或者發還各部院重審議定是否恰當,然後造冊奏請待皇帝裁決後,將察疏下發。

 京察結束後,言官對留用官員拾遺。因京察而免職的官員,政治生命就此終結,不得敘用。因此不管平日裡多麽吊兒郎當的官員,到了這種時候,都噤若寒蟬,唯恐成了京察大計的刀下之鬼。

 將單個官員的升黜去留匯總起來,便可以武動乾坤勾畫出朝中各大勢力的角逐起伏。對於這些因為鄉誼、利益、政見而聚合起來的集團來說,六年一次的京察,就像是一次大考,既衡量出過去六年他們取得的成果,又決定了未來六年他們所處的位置。所以在京察開始前很久,為了能在大計時佔到一點先發優勢,各方面已經開始發力了。

 辛巳京察也不例外,按例主持這次京察的是吏部尚書王崇古和左都禦史海瑞,但實際上,經歷了數任強勢首輔後,已經形成了閣重部輕的局面。內閣獨攬朝政,內外考察一手承擔,相權之重前所未有。雖然上任首輔沈默以柔道治理天下,重新與六部商議國家大政,但依然沒有改變這種格局。因此一開始,鬥爭的焦點便集中在內閣。

 結果剛在位子上還沒坐熱的首輔張四維,被徹底搞倒搞臭,在家裡休養受傷的身心,沒法出來見人。現在內閣由次輔陸樹聲主政,陸是徐階的鄉黨,但經過十幾年的風吹雨打,徐黨的面貌已經模糊不清,依舊留在朝中的,大部分都投入了沈黨的懷抱。陸樹聲雖然自持身份,一直跟沈默若即若離但這次京察是與魏、諸、唐站在一條戰線是毫無疑問的。

 在內閣遭到失敗,晉黨當然不能善罷甘休,張四維掛了,王崇古只能挑起大粱。雖然他希望與沈默講和,但涉及到在朝廷的生存空間,

 還是寸土不能讓的。而且這位老天官在黨爭之外,還有一番夙願,就是使吏部徹底擺脫內閣的控制,恢復當初首輔、天官並駕齊驅,共領百官的景象。

 為了挽回頹勢王崇古決心利用京察來削弱沈黨的勢力,提高吏部的地位。當然他不會像張四維那樣,把自己拋到風口浪尖上去,只需要一邊敲敲邊鼓,便能達到目的,因為與他一同主持京察的,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剛峰。有了這柄正氣浩然的大明神劍,他可以武動乾坤借秉公澄汰、無所徇sī的名義掩藏結黨攻汗的事實。

 在京察開始之前,王崇古先出招了、

 按慣例吏部都察院考察的結果,要經閣臣上奏皇帝。他知道如果仍按京察舊例,勢必會因內閣的阻撓,無法達到打擊的效果。因此決定直接將察疏上奏皇帝。內閣方面,陸樹聲等人雖然據理力爭,但因為張四維的事兒,萬歷皇帝恨不得把他們都刨坑埋了呢因此不理睬內閣的抗議,同意了王崇古所奏。

 京察開始後,王崇古吸取張四維脆敗的教訓,認為其中關鍵在於科道言官被沈黨所掌握,內閣諸公幕後操縱科道言官群起攻之,因此能先發製人,處處主動,所以他的目標,便放在剪除言官中的沈黨爪牙上。

 不巧的是,輸了一陣的內閣也同樣把保護言官,尤其是科臣,當成了第一要務。

 國朝的六科給事中雖然官不過七品,但權力之大聳人聽聞可以武動乾坤規諫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各部事務都必須經過其同意才能執行,否則即可駁回,甚至連皇帝的聖旨,若有不當之處,也可封還。也正因為其權力太大,擔心科臣凌駕於六部之上,太祖皇帝才會將其品級定在七品按例,都給事中考滿九年,可直接按成例可外轉從三品參政,看似一步登天,但實則權勢大減,因此官場有“官升七級,勢減萬分,的說法。所以位卑權重的給事中,是絕對不能用品級衡量的,所以六科共五十八名給事中,向來都是寸土必爭之地!

 也正因為給事中如此重要,所以每次京察,這些七品官兒們,都是與部堂大員們一樣,向皇帝自陳。但因為票擬制度的存在,內閣只要強硬起來,就可以武動乾坤代替皇帝,決定他們的去留。

 是以王崇古出的第二招,便是奏請本次京察,由吏部都察院來考察給事中,而不是按照慣例,交由上裁。如果這一招一旦得逞,那麽同時掌握著給事中任命權的吏部,就可以武動乾坤趁機完成六科廊的人員更替,將自己人安排進去,從而扭轉一邊倒的局面。

 事態到了這一步,沈黨面臨的局面,已經很是危險了。然而內閣諸公,因為和沈默的關系,以與張四維的衝突,已經很難見到皇帝,更別提影響到皇帝的決策了。因此朝野普遍認為,皇帝還是會同意王崇古的奏請,或許明日就會有旨意下達。

 這天衙門下班後,吏部左shì郎申時行,卻依然在值〖房〗中辦公,直到天sè黑下來,才換了便裝出門。說起來,這還是他最近十來天,頭一次走出吏部的大門。倒不是他跟家裡鬧矛盾,或者忙得顧不上回家,而是在京察這個節骨眼上,他這個吏部左shì郎只要一進家門,前來拜望的人便絡繹不絕。有的人來攀鄉誼,有的人來認座主。也有的人來向他討要墨寶,不過這些都是幌子,這些人的〖真〗實目的,都是來打聽虛實尋求保護的,申時行家的門檻差不多要擠破了。這樣過了兩天,實在難以招架,他又不能像王崇古那樣下逐客令,只能住在衙門不回家,誰要是夠膽子,就來吧。

 但是今天,有人一封請柬,就把老虎不出洞的申大人給喚了出來。

 轎子穿街走巷,來到了丁香胡同的一家官員宅邸前。早有一個人在門口相迎,爽朗笑道:“汝默你怎麽磨磨蹭蹭現在?”

 “總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申時行苦笑道。

 “你呀你真是小心過頭了,咱們同鄉同科的交情,來我家吃頓飯,還需要避人麽?,請客的正是楚部左shì郎王錫爵,市時行的同鄉好友。

 “非常時期麽”兩人說這話,走進府中,來到正廳就坐,因為今天要談事情,所以王錫爵的家人都回避了,由他親自把盞,兩人一邊吃酒一邊說話。

 “汝默,如此豐盛一桌酒席,就咱們兩人吃?”看著一桌子酒菜,卻只有兩套餐具,申時行覺著有些浪費。

 “他們倒也想過來。”王錫爵道:“但慮著人多了太扎眼,所以還是咱們單獨碰碰吧。”

 “…”申時行點點頭沒有說話,他是那種很內斂的人,就算對著自己的平生至交,也是打一杆子放個屁。

 “王崇古繞開了內閣,直接向皇帝報告京察,搞得咱們很被動。

 張四維雖然歇菜了,但晉黨依舊不容小覷啊,二王以下,還有楊俊民、

 王家屏、劉東星、楊一奎這些人,都是三品以上,隨時可以武動乾坤執掌一部的大員。”王錫爵道:“要想守住各部院,必先扼守六科廊,這是多少年的經驗。”王錫爵早習慣他這蔫樣,悶頭吃了會兒酒菜,便自顧自開篇道:“要是再讓王崇古把六科給事中的審查權也拿了去,晉黨可就真要翻身了。”

 時行點點頭。

 “我們必須要讓給事中向皇帝自陳,這欄內閣才有機會從中寰轉。”王錫爵接著道:“但現在內閣諸公都見不到皇帝了,只有你才能把這件事扳過來!”

 “我?”申時行苦笑道:“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你是皇帝最信任的老師,又是吏部的二把手,於情於理,你說都是最合適了。”王錫爵沉聲道:“汝默,老師臨走時曾說過,接下來的朝堂,不是看與他同輩的,而是看我們這些後輩,在後輩之中,又看你我!”說著自嘲的笑笑道:“但我知道,老師那是在鼓勵我,他真正寄予厚望的,是你!”

 時行搖頭道:“老師最欣賞你了。”

 “我的xìng格太倔,脾氣太硬,老師確實喜歡這樣的人,但能接他衣缽的只有你!”王錫爵道:“立峰公他們也是這個態度,這次京察之後,就推你入閣的!”

 “要是讓我帶頭跟皇上對著乾,婁真沒那個本事。”申時行卻不為所動道:“還是你更合適。”

 “這話說得”王錫爵道:“老師在丁憂之前,便有退隱之意,和皇帝對耗下去,對國家對朝廷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正需要你來燮理yīn陽,讓大明的政治重回正軌。”

 “重回正軌?”申時行頗為意動,卻又緩緩搖頭道:“已經回不去了…”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強勢的皇帝和強勢的官僚集團,永遠不可能共存,所以要麽大臣軟下去,要麽皇帝軟下去,要麽大家耗下去,沒有和諧相處的可能。

 “不要悲觀,皇上年輕氣盛,碰幾次壁,磨合一下,就會好很多。”王錫爵只能如是說道。

 “只能如此了。”申時行長長歎息一聲,他不能背叛自己的出身,緩緩點頭道:“明天我就進宮……”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第二天,申時行遞牌子求見,皇帝果然允許他覷見,君臣一番密談之後,也不知他向皇帝許諾了什麽,竟真讓萬歷改變主意,駁回了王崇古的請求,命按舊例考察給事中。

 被申時行壞了好事,王崇古自然大發雷霆,然而申時行深得沈默的真傳,唾面自乾只是小意思,何況王崇古也沒法真把他怎麽樣。

 終於有了反擊的陣地,內閣便不慌了,沉下心來和王崇古角力。

 正月二十六,京察正式開始,然後……

 雙方發現,唱主角的既不是王崇古,也不是內閣,而是那位沉寂多年的海筆架……

 海瑞今年六十七歲,卻依然眼明耳亮,精神矍鋒,戰鬥力自然不減當年。這些年之所以聽不到他的聲音,那是因為只要他在都察院一坐,號稱無法根治的貪樁枉法、玩忽職守便消失無蹤。手下的禦史們一個個變成了油鹽不進,發條上緊的廉政機器,瞪大眼睛掃視朝廷的每一處角落,誓要把一切不法之徒揪出來……就為了能做出成績,早日外調,脫離苦海。

 有海閻王在都察院一天,朝廷的官員就向頭上懸著明晃晃的寶劍一下,片刻不敢胡來。這種非人的日子,自然讓官員們對他怨念深重,沒法從生活作風上攻擊海瑞,便把都察院的問題都算在他頭上。 只要出了一點錯,便群起而攻之。然而在沈默無條件的支持下,海瑞一直八風不動,在都察院震懾著天下宵小。

 人們都說,萬歷新政期間政治清明,海瑞和他的都察院,有一大半的功勞。然而海瑞並不滿足,在退休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主持一次京察!因為都察院只能糾舉不法,對於沒有犯錯的官員,是無能為力的。然而不犯錯的官員就是好的麽?顯然不是,那些屍位素餐、得過且過之輩,對朝廷的危害,不亞於貪樁枉法之徒。所以海瑞寄希望於這次京察,將那些混日子的家夥都趕出朝堂去,給積極上進者清出道路。

 合衙辦公的第一天,王崇古說,訪單都收上來了,咱們邊看邊議吧。海瑞卻拿出一份長長的名單道:“這是都察院五年來,對在京官員操行、政績的記錄,參照這個,才更有說服力。

 “這麽點兒字?”王崇古一陣陣頭暈,抱著一絲僥幸道。

 “這是索引”海瑞道:“王部堂打算先看哪個衙門的?我讓人用車拉過來。”

 “……………”王崇古提刀砍了他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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