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八章局上)
從孩子屋裡出來, 便看到柔娘俏立在那裡, 沈默朝她一笑, 便見她盈盈下拜, 俯身跪在面前。
沈默上前扶住她, 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道:"你我同心一體, 何必如此呢?”
柔娘垂淚低聲道:"當年在杭州相見, 奴婢隻想著老爺能救我出苦海, 卻沒想到您竟會是我們曾家的大恩人。”沈默給曾銑平了反, 這還在其次, 關鍵是他帶兵收服了河套, 證明曾銑當初的方案是可行的, 那麽一切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和指責, 自然全都是汙蔑。事實上, 收復河套之後, 作為當年的首倡之人, 曾銑頻繁被士林百姓提起, 他當初力主複套二十年, 最終含冤而死的經歷, 也被人搬上了戲台, 諸如‘複河套、‘雪沉冤等劇目在大江南北傳唱不衰, 曾襄湣公的身後大名, 也愈發閃亮無塵, 光耀千古了。
"只可惜, ”沈默歎口氣道:"沒人知道你是曾大帥唯一的女兒……”當初柔娘坦誠自己的身份前, 便請沈默和若菡發誓, 永遠保守秘密, 不將其告訴任何人。現在, 曾銑的名聲大漲何止百倍, 就更不能公開了, 否則沈默隻好寫休書把她恭送出府, 再由朝廷另擇良婿配之了。
畢竟堂堂民族英雄的遺孤, 怎能與人做妾?就算嫁的也是民族英雄也不行。
"老爺休要再說。”柔娘花容慘淡, 伸手捂住沈默的嘴道:"奴婢夙願已了, 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承認和爹爹的關系了, 讓我安安穩穩服shì您和夫人一輩子, 就心滿意足了。”
"委屈你了……”沈默又歎口氣, 這確實是唯一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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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撫好了妻兒, 沈默穿月門洞, 過一片茂竹林, 來到前院的書房中, 王寅早就等在那裡, 沈明臣卻不知去了何處。
"句章去哪了?”沈默坐在王寅對面, 端起剛斟好的茶, 一飲而盡道:"賊老天, 真熱啊!”
"出去轉悠了, 茶館酒肆澡堂子, 誰知道在哪貓著。”王寅又給沈默斟一杯道:"心靜自然涼, 越是這種時候, 大人就越得心靜。別人都亂, 您能靜下心來, 勝面自然就大。”
"先生說的是, ”沈默點點頭, 輕聲道:"不過這一局, 讓人有力無處使, 這滋味確實不好受。”
"呵呵……”王寅撚須笑道:"看來這幾年在外面, 大開大合慣了, 已經不適應京裡這種, 螺絲殼裡做道場了。”又呵呵一笑道:"京城從來都是這個樣子的, 大人得盡快習慣。”
"似乎你還真說到點上了, ”沈默想了想, 笑起來道:"往昔不論是在, 還是在西南, 雖然也用計, 也勾心鬥角, 但一切盡在掌握, 心裡自然敞亮。但現在回到這北京城, 就像夜裡走進了一條沒有盡頭的黑胡同, 心裡沒底, 不知道會走到哪兒, 更擔心半路殺出個劫道的……”
"這個比方有意思, 但是大人啊, 你想過關口在哪了麽?”王寅的雙眼精光閃閃道:"你覺著胡同難走又危險, 關口時天太黑, 什麽也看不見, 如果你能視若白晝, 自然就會心裡有底, 想走到哪就走到哪, 遇到劫道的, 直接打殺就是。”他用三指撚起茶盞道:"所以都怪天太黑了。”
"不錯。”沈默點頭道:"我感覺就像墮進廬山霧中, 萬事紛緒撲朔迷離, 總瞧不出個變化[ 天珠變 ]來。今天早朝, 本以為會有個了結, 誰知皇上竟一時神志不清, 朝會愣是沒開成。”說著輕歎一聲道:"後來在乾清宮, 皇帝跟我交了底, 說原本和內閣合計著, 要給我封侯, 拜太師, 但皇帝又說這樣不好。我都覺著, 皇帝今天早晨那一出, 是不是為這事兒傷神鬧出來的?”說著壓低聲音道:"還有, 今天皇帝三次說有人要害他, 還說甚事不是宮人壞了……雖然說話時, 他的神智不清, 但我覺著, 這時候反而更吐真言。”
"有道是‘劈破旁門見月明, 我們不妨把京城現在亂七八糟的局勢, 先分成三個局, ”王寅撚著胡須, 緩緩道:"一個是宮裡的, 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麽, 皇帝到底怎麽了;一個是內閣裡的, 高拱張居正之間, 怎麽會這麽快交惡, 我總覺著, 事有蹊蹺, 裡面道道多得很;第三個是咱們自己的, 到底是什麽人想把大人高高掛起, 或者說, 您的存在, 都威脅到哪些人, 這一點上, 我們要做最壞打算。”說著把茶盞一擱道:"只要搞清楚這三個問題, 眼前自然敞亮了。”
"第一個局, 我讓陸綸去查;至於第二個……我讓余寅去查。”關於余寅的事情, 沈默並沒有瞞著王寅, 只是沒讓沈明臣知道。
"宮裡重點查馮保, 宮外重點查那個呂光, ”王寅緩緩道:"最近關於這兩位的情報陡增, 我看他們弄不好就是關鍵。”
默點點頭道:"至於第三個, 倒是現在就可以琢磨一下, 我現在的地位, 直接威脅到的是高拱, 副職和正職是天敵, 這沒辦法;而我又當了張太嶽的路, 他是個有野心的人, 不會滿足於在內閣坐第三把交椅。所以我, 高拱都是他必須搬開的攔路虎;至於其他人, 還不夠資格……”
"還有一個人, ”王寅幽幽道:"就是皇帝, 如果他龍體健康, 萬壽無疆, 自然不擔心你, 但理智告訴他, 一旦有個好歹, 就是‘主少臣疑的局面, 他能放心高拱這個天官兼首輔, 卻不能放心你這個次輔, 因為前者的一切, 都是皇帝給的, 只要一道旨意, 他就什麽都沒有了。而你卻不一樣, 你的戰功、你的威望、你的部下、還有你對東南的影響力, 這都是你自己掙的, 誰也奪不走。”
沈默沉重的點點頭, 捏著杯子沉吟了半晌, 才嘶聲道:"那為什麽皇帝又反悔了呢?”
"因為理智還告訴他, 那就是在大明, 不管文臣還是武將, 想造反都是不可能的。”王寅沉聲道:"二百年的一統天下[ 遮天 ], 二百年的忠君教育, 二百年的權力製衡, 從沒有權臣造反的先例, 使皇帝相信, 天下[ 遮天 ]只會是朱家的, 做臣子的, 只有效忠的份……而且從以往的事跡看, 這位以垂拱而治著稱的仁德皇帝, 喜歡用強力而又親近的首輔, 而這確實扭轉了正嘉以來的頹勢。人總是會把成功的經驗當成真理, 何況太子才十歲, 所以皇帝沒有道理, 不按自己的標準, 為他安排好未來的首輔。首選當然是高拱, 但高肅卿今年六十了, 最多還能乾十年, 十年後, 大人還不到五十, 正是好時候, 而且你們和皇帝的感情最深, 理當苦心輔佐他的下一代, 所以他會在兩種理智間猶豫。”
"嗯……”沈默聽得連連點頭, 笑道:"看來這幾年先生是下了功夫了, 至少把京裡幾位大人物研究透了。”
王寅點點頭, 也不自謙, 淡淡笑道:"大人離京太久, 回來後難免不知從何入手, 若是我也懵懵懂懂的, 現在咱倆不過對坐愁腸, 有何實益?我得給你拿出應變之策啊!”
"原來早就有辦法了, 為何昨日不說。”沈默半真半假道:"害得我這一天都心裡沒底。”
"昨日大人剛回來, 還沒進入狀態, 我當然要以介紹情況為主。”王寅眯眼笑道:"等你有了疑問, 我再解答也不遲。”
"那現在就給我, 解答解答吧。”沈默給王寅斟茶道:"現在我該怎麽辦!”
"首先咱們得承認, 自己還是在危險之中。通過大人的講述, 我覺著皇帝應該還沒拿定主意, 他要看看自己的身體再說……如果身體漸好, 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 如果不好了, 肯定還是要有萬全之策的。”說著悠悠一歎道:"世人都說當今愚魯, 我卻說他們有眼無珠, 當今隆慶皇帝, 是個大智若愚的聰明人, 他不關注日常的瑣事, 只看大局, 而且因為沒有瑣事牽扯精力, 可以想得更多, 更遠……‘祖宗二百年天下[ 遮天 ], 以至今日。國有長君, 社稷之福!爭耐東宮小哩。這個問題, 肯定已經困擾他多日了。”
"但是他有個大毛病, 就是心軟耳根更軟。當他病得厲害, 思考能力下降時, 這個毛病就更明顯了。這時候要是有人進讒, 很可能會對我們不利。”王寅沉聲道:"但我們的破局之道也在這裡——找出那幾個有能力進讒的人, 然後對症下藥。”
"哪幾個有能力進讒……”沈默沉吟道:"必然是近臣、內shì、後妃這三者。”
"對!而且皇帝現在病重, 只有極少數人有機會接近他, 所以人選就更少了。”王寅屈指數道:"高拱, 李全、孟和、馮保、李妃……也就這五個了。”
"一婦人, 三小人, 一君子。”沈默聞言苦笑道:"可真是不容易。”
"小人貪利, 易為人用。但是對這些人一千個恩, 他未必知報;一件事做得不周, 就要心生怨尤。大人以天下[ 遮天 ]為己任, 不能不多破點財, 維持好皇帝眼前服shì的太監。事機不密, 關系匪淺啊!”王寅緩緩道:"不過好好相處當然要緊。但刻意地去奉迎那些小人, 似乎不必!以大人今日的身份, 只要露出一點意思, 他們就會巴巴的過來奉承。”說著曖昧[ 很純很曖昧 ]的看沈默一眼道:"至於那位婦人, 想必不會說您的壞話吧。”
"咳咳……”沈默苦笑道:"這都是哪跟哪?”
"那李娘娘雖然聰明果決, 但畢竟是小戶人家出來的, 格局不行, 不管什麽時候, 她都學不了武後, 甚至學不了劉娥, 只能靠男人。”王寅直白道:"皇帝在靠皇帝, 將來靠兒子, 但中間這段時間, 她得靠個強力的男人, 來幫她的孤兒寡母撐起一片天來。”說著嘿嘿一笑道:"無論從哪個角度看, 大人都是最佳人選。”
"怎麽說著像選鴨子?”沈默苦笑道:"不說這茬了成不?”
"還有最後一個高拱, ”王寅喝口茶, 潤潤喉嚨道:"以屬下之見, 大人和高拱之間, 其實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相反, 你們有共同的危險, 也有共存的可能, 為什麽不想想辦法, 和他結成同盟呢?”說著一掌按在桌面上道:"若是你們能聯手的話, 不論局勢如何發展, 勝算都很大。”
"和高拱結盟?”沈默緊緊皺眉道, 這是他之前從未想過的。因為他記得殷士瞻罵高拱的那句話:‘現在你看我不順眼, 又想趕我走!首輔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既然高拱看誰不順眼, 就會趕走誰, 那當他看自己不順眼的時候, 也會把自己趕走……況且, 沈默也想當這個首輔。
於是, 從那天起, 沈默就形成這樣一個認識——兩個人之中, 只能留一個。而那個走的人, 當然不能是我!
但現在王寅對他說, 你應該和高拱結盟, 這讓沈默一時無法接受。
"說高拱貪圖權力, 不能容人的, 其實是以小人之心, 度君子之父了。”王寅解釋道:"其實他有些地方像王荊川公, 要權力, 不是為了給自己牟利, 而是為了改革。和人鬥也是一樣為了改革……你看被他趕回家的, 統統都是反對改革, 和他唱反調的家夥。而對張居正, 他卻顯然手下留情, 只是敲打為主, 不然十個張居正, 也被他攆回家了。因為在他看來, 這個人是難得的戰友。不過以他的標準看, 張居正也保守了, 所以兩人在方針上才會常有衝突。”
"這種人有古君子之風, 可以信賴, 也可以共存, 只要你們志同道合。”最後, 王寅一字一句地對沈默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至於如何取信於他, 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分割
連續第九天兩更了, 小郎君堅持住, 需要大家用鼓勵!!我們再上一個名次吧!!!明天就算假期結束, 俺也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