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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888章 好吉利(中)
"是的。陽明公受過廷杖, 卻絲毫沒有損害他在人們心中的地位。”沈默頷首道:"當然陽明公不是因為受杖而出名, 但戴銑、李俊、李時勉那些人, 本來應該在史上籍籍無名, 現在卻仍然被人們耳熟能詳, 成了流芳百世的忠臣。”頓一下道:"倒是當初高舉廷杖的王振、汪直、劉謹們, 無一例外身敗名裂, 尤其是王振和劉謹, 遺臭萬年, 為後世唾罵。當年讀歷代祖宗實錄, 皇上曾說過, 英宗、憲宗、武宗三位先帝, 持身不謹、誤信奸佞, 以至於朝綱敗壞、國事如蜩。難道皇上做此評價時, 就沒想過三位先帝白璧微瑕, 很大程度上要拜這三位所賜麽?”

"是, 可這是為什麽呢?”萬歷不解道:"明明是那些大臣有錯在先!”

"《禮記》雲, 士可殺不可辱。又雲, 刑不上大夫。聖人的意思, 不是說官員犯了罪, 就可以逃避懲罰。而是說在處罰的時候, 應該保存士大夫的體面。我大明以道德治國, 皇上要讓官員守牧萬民, 就必須存其體面, 官員顏面無存, 又如何有權威治理百姓, 其政令如何有效施行?故而, 士大夫有小罪, 降職罰俸可也。有重罪, 廢之誅之可也。卻萬萬不該使緹騎兵脫其冠裳, 戴枷示眾, 更不該扒光他們的衣服, 使其裸臀受杖。”說到這, 沈默歎息一聲道:"正德以前, 受廷杖者還不脫衣服, 並以厚氈裹體, 這樣盡管恥辱, 總還保留一點體面, 更不會出人命。然而到了劉瑾握權後, 從此就得脫了褲子, 裸身受杖了。那些如狼如虎的錦衣衛們, 在司禮太監的監督下, 一邊喊著數, 一邊用大落在血肉之軀上。受刑人痛苦難忍, 大聲哀號, 頭面撞地, 塵土塞滿口中, 胡須全部被脫。被打的便溺更是家常便飯。”

"如此酷刑之下, 體質弱者非死即殘, 即使不死, 這般折辱之下, 士大夫還有何面目可言?就算將來赦免還朝, 那些武夫悍卒也會指著他們說, 這個, 是被我逮捕的, 那個, 是我用大打過的。小人無所忌憚, 君子隨致易行。君子因此興山林之思, 國家遇到變故, 再也找不到仗節之士!”

簡單說來, 這話的意思是, 這樣折辱臣下, 最後倒霉的還是皇帝自己, 你把大家的廉恥都打沒了, 還講什麽氣節?人無氣節, 誰還為你效忠?

沈默這番話, 可以說全從皇帝的利益出發, 讓原先充滿抵觸的萬歷皇帝, 也不禁動搖起來道:"那為何受杖者會得到好名聲呢, 不是說體面盡喪麽?”

"正因為代價慘重、體面盡喪, 所以非忠耿不諛、寧折不彎之士, 不敢觸怒聖顏。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這些人正是最虔誠的踐行者, 往往獲得輿論的同情。加之事後總是證明他們是正確的, 這才讓有辱斯文的廷杖, 演變成一種榮譽性標志。”沈默起身向萬歷施禮道:"皇上不妨換一個角度看這件事……國朝以孝治天下[ 遮天 ], 無論如何, 奪情都是有虧孝道的。如果群臣明知如此, 卻因為畏懼皇上的廷杖, 而無人敢直言, 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國有忠臣, 社稷之福, 所以臣要恭喜皇上。”

"難道那些人都是忠臣, 就沒有小人?”小皇帝臉色有些難看道:"就怕有的人, 卻正好把這種危險, 看成表現自己剛毅正直的大好機會, 即使因此而死掉, 也可以博得個美名!”

沈默心裡不禁咯噔一聲……這小皇帝才多大, 思想也忒陰暗了。自己是經歷過嘉靖朝的, 也觀看過廷杖, 那種血肉橫飛、淒慘萬狀的場景, 絕對不想再看第二次, 更不要說主動申請廷杖了。相信只要神志正常之人, 都不會例外。

然而他也沒法反駁皇帝, 因為這次上書的四位, 除了艾穆之外, 其余人都是隆慶以後的進士, 沒見過廷杖。所以皇帝可以說,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厲害, 鬼迷心竅, 正好借此機會警告一下那些心術不正之人。

想到這, 他緩緩道:"皇上英明睿斷, 確實存在這種可能, 然而忠臣小人無從分辯。這時候如果全都廷杖, 不僅會殺傷忠臣, 還會成全小人的沽名釣譽之心。實在是最糟糕的選擇。”

"那該如何是好?”小皇帝徹底沒了章程道:"朕已經把他們拿了, 如果什麽都不說, 就這樣放了的話, 豈不是有損權威?”

"皇上所慮甚是。”沈默點頭讚許道:"可以令刑部暫且關押, 然後命法司會鞫四人, 確定有罪後, 依照《大明律》處罰。這樣一來可以避免世人對皇上的非議, 二來也顯示出朝廷和皇上是一心的。”

最後一句話, 深深打動了萬歷皇帝, 也沒有像往常那樣望向珠簾, 便痛快點頭道:"就依元輔的吧。”

"吾皇聖明!”沈默深深施禮道。

"還有一件事, ”沒讓他平身, 小皇帝又道:"奪情張閣老的聖旨已經頒布, 朕萬無收回成命之可能。”

"微臣知道了。”沈默面色一凝, 應一聲退了出來。

待沈默一離開, 那道珠簾分開兩邊, 露出李太后那張氣得發青的臉, 她冷笑著諷刺皇帝道:"癡兒, 你把那四人交給刑部, 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放人, 若是如此, 還不如直接放了呢。直接放了, 你還能得個仁慈的好名聲, 交給外廷, 就是把好名聲給了他們, 自己卻還是惡人。”

聽著李太后的諷刺, 萬歷感到一陣煩躁, 但他不敢和母后發作, 只能壓著火道:"母后怎麽不早說?現在說還有什麽用?”

"還不是為了維護皇上你的一言九鼎?”李太后被兒子戳著軟肋, 眼圈登時通紅道:"我跟你說了多少回, 得拿定主意不放松, 那姓沈的慣會花言巧語, 為娘當年就被他騙慘了, 怎麽到了你這還不接受教訓?”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只能先看結果了……”萬歷看著母后傷心的樣子, 隻好悶聲道:"朕這就派人去張先生家, 聽聽他怎麽說, 這樣可以麽?”

"這還差不多……”李太后終於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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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很快下來, 午門外的四人押回詔獄, 命法司盡快擇日審理此案……因為沈思孝是刑部主事, 故而刑部按例回避, 案子交到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手中, 由右都禦史海瑞領銜。

海都堂雖然已過花甲之年, 雷厲風行的作風卻老而彌堅。三天時間便審問清楚……趙用賢等四人, 對於皇帝和張閣老的攻擊, 源於一場年輕官員的聚會, 他們喝多了酒, 腦子一熱, 在別人的言語相激下, 決定上書言事, 並沒有預謀, 也沒有受任何人指使。

三起三落的海大人, 果然不再是那個只知道直來直去的‘海筆架, 只見他不動聲色間, 便將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 淡化為一群年輕人的‘行為不端, 性質大不相同。這下不僅不用把案子擴大, 而且四人也可以從輕發落。

最後, 都察院領銜上奏的處理意見是‘以言行不謹、下官辱罵上司的罪名, 罰俸半年, 外調。奏疏中還特意強調, 這是比照隆慶六年, 對曹大埜、劉奮庸的處理結果而做出的判罰。

隆慶六年, 曹大埜上疏指控高拱‘十大不忠!劉奮庸也上綱上線指桑罵槐, 總之要比今日沈思孝、艾穆等人罵得更難聽。隆慶皇帝看了, 自然極為生氣, 當時就口授了‘排陷輔臣, 著降調外任!的旨意。

馮保那時還活著, 趕緊找張居正商量。後者說不行, 要這樣處理, 那以後別人更不敢彈劾高拱了。於是兩個膽大包天之人一合計, 替皇帝另起草了一份旨意, 意思沒有大改, 但是要害地方都給改掉了, 把排陷高拱的意思拿掉, 改成‘妄言的罪名……就是說, 不是因為彈劾高拱, 而是因為說的話有些狂妄, 證據還不夠扎實;降級也改掉了, 等於同級調動。

此事雖然隱秘, 但這些年張居正實在太招人恨了, 什麽陳谷子爛芝麻的私密都被挖出來。這件事兒也成了眾所周知的秘密。現在海瑞以彼之道, 還之彼身, 有了他的前車之鑒, 自然合情合理。

但這對張居正來說, 卻又是往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卻只是罰俸外調, 讓他們到地方上逍遙。如果說這背後沒有什麽陰謀, 鬼都不信!自己已然臭了名聲, 要是就這樣算完, 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於是他在傳給小皇帝的口信中說道:‘太祖給了大臣上疏言事的權力, 每個人的想法不同, 有人反對也是正常的。然而令人不解的是, 在攻擊罪臣的四人中, 竟有兩人是我的學生, 而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 這四個人竟沒有一個是言官!該說話的言官都不說話, 卻冒出來幾個翰林院的閑人和六部的小官, 說這後面沒有陰謀, 這不是把皇上當傻子耍麽?

乾清宮東暖閣中, 天氣轉暖, 皇帝除下了厚厚的皮裘, 穿一身玄色胡絲直裰, 外套一件紫色褙褂, 沒有戴帽子, 隻用條紫色鑲紅寶石的發帶箍著額頭。整個人顯得清瘦陰沉。此刻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後, 微眯著兩眼, 兩條長長的眉微微蹙動著, 聚精會神的聆聽太監的稟報。

對於張居正的分析, 萬歷深以為然。待太監匯報完畢, 他抬頭看著那塊世宗手書的匾額, 不禁湧起強烈的同理心, 當年皇祖也是自己這般年紀, 也是因為一件禮儀的事情, 與大臣站在對立面。甚至同樣有一位權傾朝野、德高望重的首輔, 壓得人喘不過起來。

翻開《世宗實錄》, 將那段歷史又仔細回味一遍, 萬歷想透徹了, 大禮問題也好, 奪情問題也罷, 那都是假的, 只有權力問題, 才是真的!就是文官集團想要搶班奪權, 連他這個皇帝也一並操縱了!

想到這, 年輕的皇帝心中一陣煩躁, 他背著手在厚厚的地毯上踱步, 自己該怎麽做?是默認大臣胡作非為下去, 還是給予堅決的反擊?他不想再找母后商量, 因為他發現, 母后太感性了, 在重壓之下, 無法冷靜的面對。至於張居正那裡, 也不必去問了, 人家都把問題分析透了, 要是連怎們辦都得問人家, 自己還不如把皇位讓給他呢。

當皇帝, 就得有個皇帝的樣子!他再次望向那塊匾額, 深深吸口氣, 暗暗道:‘朕的處境, 總比皇爺當年強多了, 畢竟朕先當了六年皇太子, 又當了六年皇帝, 皇位天經地義、固若金湯。 不像當年皇爺那樣, 孤身進京, 無依無靠, 還隨時可能被太后廢了。那樣的逆境之中, 皇爺都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建立起無上權威, 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做到呢!

他承認, 當日沈默的勸說有理有據有力, 以至於自己不能不答應。然而事情的結果讓他太失望了, 那些大臣並沒有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覆, 反而把自己當成小孩子耍了!

好吧, 朕知道, 講道理、比規矩, 朕都玩不過你們這些文官。但是你們這些人忘了, 我是皇帝, 天下[ 遮天 ]我最大, 我可以不按規矩來!

明君也好, 昏君也罷, 首先我得是個皇帝!才能談得上那些, 否則像父皇那樣, 全被盡數握於大臣之手, 縱使被稱頌為不世明君又有什麽意思?反倒是像皇爺那樣, 一輩子隨心所欲, 無人敢於違背, 縱使被罵成昏君, 又能如何呢?

拿定主意後, 皇帝激動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他大聲叫道:"來人呐!”

到底要看看是你的道理硬, 還是朕的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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