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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773章 狼犬滿街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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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之所以在接到任命後, 沒有立刻走馬上任, 是因為此乃他官場生涯之重要一步, 必須慎之又慎。

與新君驂乘, 年僅三十歲, 廷推全票通過, 又坐上號稱‘儲相的禮部尚書位上, 這其中哪一條, 都會使他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何況全都集於一身呢?

還有個不利的因素, 沈默雖然為官時間不短, 立下的功績很大, 但他在京的時間太短, 也從未獨當一面, 其功績大都是在東南地方取得的。於京官們雖然如雷貫耳, 但畢竟沒有眼見, 現在這位充滿神秘色彩的小沈大人, 終於要登堂入室, 掌印一部了, 肯定有不知多少雙, 或是好奇、或是審視的眼睛在盯著他, 甚至等著看他的笑話呢。

他此時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所造成的影響, 無論是好是壞, 都會被擴大無數倍, 成為這些人‘眼見為實的第一印象。混官場, 說到底混得就是個形象, 但大多數人往往難有機會深交, 所以第一印象往往就是最終印象;哪怕有機會深交的, 想要改變第一印象, 也要付出十倍的努力。一旦行差踏錯, 給眾人留下此人‘徒有其名, 或者‘忘乎所以之類的印象, 對他的口碑和形象, 都是沉重的打擊。

是以沈默現在的每一步, 都是經過深思熟慮, 並和幾位謀士商量過的。譬如對日昇隆提出合作的事情, 從長遠講當然大有好處,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一旦傳將出去, 對沈默眼下樹立形象的, 卻有害無利……一來, 晉商的名聲畢竟不好, 目前最好與之劃清界限;二來, 自己現在任著清華之極的禮部尚書, 若一味在銀錢之事上糾葛, 難免被人看輕。

所以沈默用一個大義凜然的理由, 不接受了日昇隆的合作請求, 便給人以國家大義為重的印象;同時又沒把話徹底說死, 為將來進一步談判留下了伏筆。區區一次私下會晤, 便這樣煞費心思, 那公開上任時該如何講究, 更是不言而喻了……

其實雖未曾正式赴衙掌印, 但他早已經進入新官上任的狀態了。首先, 在廷推之前, 他借請教之機穿梭拜訪, 不厭其煩。但結果出來後, 便一直待在家裡, 不再拜訪任何人, 無論是上級還是同僚。這樣看起來雖有失禮數, 但其實是最不得罪人的法子……別忘了, 三十多位大人都投了讚成票, 如果一一登門拜訪, 不但會把人累死, 還容易顯得過分圓滑, 效果也不會好……都重視, 就是都不重視, 都拜訪, 就是都不拜訪, 這道理不難理解。

若隻拜訪一部分, 則另一部分必會感到被輕視, 必然心生不滿, 若有性情狹隘的, 甚至會產生怨氣, 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壞你好事, 更是得不償失。

至於那些想要為他慶賀的同僚門生、親朋好友, 以及準備隆重迎接他上任的禮部諸官, 更是被他一律謝絕, 因為前者不有朋比黨聚之疑, 後者則顯得過分張揚了。更何況處在國喪期間, 何必要招那些精力過剩的禦史矚目呢?

低調是官運長久的訣竅, 越是新官上任, 眾所矚目之時, 就越不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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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做得也不完美, 因為他沒有把自己的行蹤隱藏好, 所以才讓那些宗室勳貴那麽容易找上門, 且是聚眾而來, 把他家大門堵得嚴嚴實實, 上百人在門外吃喝拉撒, 不僅嚴重影響了府上人的正常生活, 也成了同僚的笑柄, 以至於難以收拾。

這種群體件, 稍有差池就可能發生意外, 最好的應對之法便是避免發生。君不見徐閣老以及更早的嚴閣老都是以內閣為家, 除了給君王和臣下以盡心勤政的好印象外, 更可以避開許多麻煩, 難不成誰敢把宮門也堵起來?

雖然他沒法躲到宮裡去, 但早些預見, 躲到京郊莊園去, 同樣可以避免今天的局面。

但既然已經這樣, 只能耐心的等事態平息, 那些人自己退去了, 反正他在府中能吃能睡, 就不信耗不過那些吃不得苦的貴胄。

當然也不能任時間白白流逝, 他得利用這段時間, 努力做到對部務爛熟於胸, 雖然曾經擔任過本部侍郎, 對禮部的司設、職責、過去的狀況十分清楚, 但他還是不敢怠慢, 命人去禮部取回整整一箱檔案文卷, 細細查閱起來, 從中了解最新的人事變化[ 天珠變 ], 以及重要的工作任務。作為一名久經案牘的官員, 他甚至可以從這些日常的文移往來中, 看出一些屬下的特質和能力, 以及本部的風氣來, 這無疑對他展開工作, 有很大的好處。

看到大人在升任尚書後, 非但沒有志得意滿, 反倒更加的謹而慎之了, 三位幕友大感欣慰, 於是紛紛盡心盡力的出謀劃策, 更將些埋藏日久的逆耳忠言, 大大方方對他講了出來。

沈明臣對他說, 大人素來深沉穩重, 常聽人說, 看您行事, 一點都不像年輕人。雖然這些人都懷著讚譽之心。可我卻覺著這不都是好事, 因為我聽說人要循天道而行, 什麽是天道?‘春生夏長秋藏冬養者也, 人生正如這時節交替, 四季皆有主題。大人青年得意, 正如人生之春夏, 自當奮力求進、張揚銳氣, 只要把握好度即可。不必過分內斂收束。若是一味收束, 豈不是夏行冬令, 逆天[ 仙逆 ]而行, 反而不祥。

沈默聞言恭聲道:"受教了。”

余寅對他說, 大人平易近人, 對下人仁慈愛護, 這當然是您的長處, 使您受益匪淺, 但也是您長久以來的毛病。過於平易近人, 就難以樹立權威, 一旦有令下人為難的事情, 他們必然會推三阻四、討價還價;而對下屬過於仁慈, 就會使他們失去敬畏……我聽說當初您的管家, 娶了十二房妾室, 其經濟問題肯定不小, 但大人您卻不對他加以嚴懲, 只是將其送到上海去繼續逍遙。這樣做的後果, 便是府上有點權力者, 無不中飽私囊, 還敗壞了您的名聲。

沈默額頭見汗道:"真有那麽嚴重?”

"確實如此, 尤其您在北鎮撫司的那大半年, 更是愈演愈烈。”余寅道:"不信可以委一信任精乾之人, 把府上帳目細細查過, 則可一目了然。”頓一頓又道:"聖人雲:‘齊家治國, 可見治家與治國是相通的, 大人本身就年輕, 如果還一味的和藹仁慈, 則很難樹立自己的權威, 做起事來必然事倍功半, 很難成功。”

"那要如何去做呢?”沈默面色嚴峻, 顯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一個‘嚴字當頭。”余寅正色道:"明察秋毫, 無論親疏, 有過必罰, 撫之以寬。”

"別的我都懂, 但何為‘撫之以寬?”沈默虛心問道。

"意思是, 在嚴格執行法度之余, 一定要盡力表現自己的仁厚。”余寅道:"大人不妨想想諸葛亮揮淚斬馬謖的故事, 這是一種高超的馭下境界, 既可嚴法紀, 又不損害自己仁慈的名聲。”

沈默心悅誠服的點頭道:"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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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王寅了, 在三人中, 他的見識最高, 所以眾人平息凝神, 都等著這位老先生發言。

"他們講了如何為上, 那我就說說如何為下吧。”他不緊不慢的喝口茶, 擱下茶盞, 輕聲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大人如此優秀, 為何在徐閣老眼裡, 總是沒有張居正重要呢?”

"因為他們是父子唄。”沈明臣怪笑一聲, 但見沒人搭理自個, 隻好尷尬道:"調節一下氣氛嘛……”

沈默笑笑, 對王寅道:"不瞞十嶽公, 這問題困擾我多年, 我想過可能是理念不同?抑或先來後到?不過一直沒有確切的答案。”說著苦笑一聲道:"但聽您的意思, 顯然是因為, 我沒讓徐閣老滿意。”

"嗯。”王寅緩緩點頭道:"是這樣, 但關口是, 大人的優秀無與倫比, 論年齡、論資歷、論功績、論人脈, 無論哪一條都無可挑剔, 這樣都不滿意的話, 他徐階還想要什麽樣的學生?”

"張居正那樣的唄。”沈明臣又忍不住說怪話道。

這次卻沒有意想中的白眼, 反得到了十嶽公的讚賞:"果然是愚者千慮, 亦有一得啊, 句章這話說對了……大人再優秀, 不是徐閣老需要的那種, 在他那裡也是枉然。”

"那徐閣老想找什麽樣的人?”沈默問道。

"要弄明白這個問題, 得先清楚他為何不遺余力的栽培弟子。”王寅緩緩道:"大明二百年, 自有一套選官制度, 官員銓選或由吏部、或經廷推, 優勝劣汰, 能者上位, 哪用得著首輔大人親自培養。”兩眼精光一閃道:"他之所以如此熱心, 惜才愛才是一方面, 但恐怕更多的, 是在為自己打算——在看過楊廷和、張璁、夏言、嚴嵩, 這一任任風光無限的宰輔大人, 下台後或死或亡, 晚景淒涼之後, 他要為自己留後路, 所以要找個最穩妥的人選, 他會送這個人還不清的恩典, 將其送上巔峰, 使其在自己致仕後, 足以且必須保護他和他的家族, 這才是徐閣老選人的目地。”

"看來張居正就是他眼中的最佳人選了。”沈默輕聲道。

"張居正此人的心智極高, 為下之道可謂完美, 也難怪徐階會對其傾心。”王寅沉聲道:"三人行必有我師, 大人當擇其善者而從之。”

"謹受教。”沈默點頭道。

"他本身極具才乾, 我聽說徐閣老對他十分信任, 遇大事無不與他相商, 他每每都有真知卓見, 代為謀劃, 無一失算, 深得徐階倚重。”頓一頓道:"但他沒有恃寵而驕, 反而愈加恭謹, 把個老師奉為神明。事先必請示、事後必匯報, 從不擅自做主, 也沒有離開徐階, 另起爐灶的打算。而且他無論做了什麽, 都說是徐閣老的功勞;無論取得什麽成就, 都說這是徐閣老的栽培……這樣的弟子, 哪個老師不窩心, 當然會把他當成自己人。”

看看一臉深思的沈大人, 王寅接著道:"反觀大人, 一開始就沒把徐閣老真心當老師, 從不主動找他請示匯報, 也不注意聯絡感情。總是覺著, 自己把事情做漂亮了, 徐閣老就會滿意。其實不然, 作為你的上級, 他不只要結果。更要隨時了解你的動態, 對你施加自己的影響;作為老師, 他更需要你的認可和忠誠。大人這些年開海禁、平贛南, 修河道、興工商, 著實立了很多的功勞, 可榮耀隻屬於你和先帝, 跟徐閣老有什麽關系?甚至大人的功勞越大, 地位越高, 人脈越雄厚, 你們之間的距離也就越疏遠。”

"還有一點, 就是大人的翅膀已經硬了, 浮沉榮辱不是他徐閣老能一語而定的了。”見沈默臉色不好, 余寅插話道:"這種感覺當然會讓徐閣老不舒服, 而且他也知道, 大人已經無求於他了, 又如何市恩於大人呢?”

"君房不必安慰我。”沈默歎息一聲道:"十嶽公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往常還總埋怨徐閣老不公, 現在才知道, 這是自己種下的惡果。”

"大人不必太過自責, 畢竟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王寅微笑道:"畢竟你們是師生, 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只要從今往後注意了, 關系自然漸漸改善。”說著正色道:"而且我說這些, 主要也不是為了徐階, 而是另一人……”

"高拱?”沈默馬上意識到。

"不錯, 此人得天獨厚, 又比徐階年輕那麽多, 早晚都會掌大權的。”王寅沉聲道:"此人性情剛硬, 比徐閣老難處十倍, 如果相處不好, 後患無窮。”

"嗯……”沈默深以為然的點點頭。本以為王寅說完了, 誰知他又道:"還有一事, 也要跟大人說說。”

"先生請講。”沈默恭聲道。

"關於徐高之間的矛盾?”王寅笑問道:"您打算如何自處?”

"原來不是說過嗎。”沈默道:"二婦之間難為姑, 兩頭我都得罪不起, 他們打得再熱鬧, 我也視而不見, 打定主意不摻和就是了。”

"要是他們非逼你表態呢?”王寅笑問道。

"那我就說, 感謝閣老對我的信任, 我誠心希望內閣和睦, 精誠團結。”沈默笑道:"想來他們也不會好意思, 再把我拖下水我了吧。”

"大人精於官場之道, 這法子總歸是錯不了。”王寅笑道:"按說二虎相爭, 為下官者, 確實不能輕易表態。可如果能預見到雙方的勝負, 又當別論了。”

"徐閣老身為顧命宰相, 挾《遺詔》之重恩, 得天下[ 遮天 ]之人心, 高拱這一陣勝算不大……這我是知道的。”沈默皺眉道:"可他和皇帝情若父子, 誰知有沒有東山再起的那天?所以我擔心, 現在支持了徐階, 將來難免遭高拱報復, 可反過來的話, 清算立在眼前, 索性兩不摻和。”

"大人是當局者迷啊……”王寅笑道:"其實是有兩全之策的。”

"快快請講。”沈默聞言大喜道。

"關鍵是對症下藥, 徐階那邊, 就給他猛吃‘安心丸;高拱這邊, 就專下‘清熱散, 另外佐以甘草, 還怕什麽後遺症。”王寅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

"這樣既可以讓徐階安心, 又可以給高拱退燒……”沈默沉吟道:"即表明了立場, 又不得罪高拱, 反倒在將來驗證後, 會被他認為有先見之明, 後悔沒聽忠言呢……”越想越覺著妙極, 不由撫掌笑道:"果然是一人計短、三人計長, 多謝幾位先生, 這下我心裡有底了。”

"那是, 三個臭皮匠, 還賽過諸葛亮呢。”沈明臣得意笑道。

"好像沒你什麽事兒吧?”見計策被大人采納, 王寅心情大好, 和沈明臣開起了玩笑道。

"我也出主意了。”沈明臣的長處不是出謀劃策, 而是臨機應變, 當然臉皮也夠厚:"雖然比不得你們, 但總比個臭皮匠強多了吧?”

"哈哈哈……”眾人捧腹大笑起來, 沈默也跟著笑, 但他的笑容更多的是欣慰, 心說人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我這也算是得道了吧?

那歡笑聲透過房頂, 傳到天空, 驚得南飛的大雁亂了隊形, 但很快又排成一字, 往著溫暖的南方, 展翅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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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還真沒浪費時間, 但寫得就是慢, 不過狀態漸漸恢復了。拚命繼續寫啊……………………但千萬不要等了, 因為我也沒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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