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過沈明臣連天的勸說, 圍在沈家門口的人群, 終是漸漸散去, 戶部應該是他們的下一站。
禮部那邊早就派人駐在沈家了, 這頭官轎一出門, 那邊就趕緊去通報, 讓衙門裡的人準備接印儀式。
那在沈府蹲點的, 正是沈默的老相識王啟明, 只見他拿著一面小鏡子, 走到沈默轎前, 陪著笑道:"部堂大人, 屬下早就請人問過, 後天是個上任的好日子……”
沈默淡淡道:"本官不信這個, 擇日不如撞日。”
"要說今兒也不錯, 黃歷上還是好星宿居多, 不過底下還有個壞星宿, 怕衝撞了不好。”王啟明便把那小鏡子奉到他面前, 獻寶似的道:"算命先生說, 把這個掛在轎楣上, 就諸邪回避了。”
沈默一看,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銅鏡, 上面還畫了一個八卦, 心說, 你就算是好心為我化解, 也找個不顯眼的呀今兒這麽好的日頭, 我轎子上掛面鏡子, 一路上閃閃發光, 知道的說我這是辟邪,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腦瘋了呢。不由笑罵道:"你掛自己脖子上吧。”說完便放下了轎簾。
"起轎……”胡勇一聲令下, 轎夫們便抬起轎子, 往胡同外走去。王啟明見討了個沒趣, 隻好把那銅鏡收在懷裡, 小聲嘟囔道:"寧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無啊……”
轎子穿過繁華的棋盤天街, 往東江米巷行去。王啟明熱情依舊, 不厭其煩的催促道:"快點, 快點, 卯時三刻必須進門, 可不能耽誤了時辰。”轎夫們雖然也煩他, 但誰也擔不起誤時的責任, 便比平時加快了腳步, 誰知剛到了江米巷街口, 就看到有人把禮部衙門給圍了。
王啟明這些天在沈府蹲守, 一看那些人就直犯嘀咕道:"到底是時辰不好, 撞著這麽些喪門星了。”原來這些人, 正是把沈默堵在家裡的那一群。他們也確實被忽悠去了戶部, 可大明六部衙門離著都不遠, 禮部這邊一準備, 戶部就知道了……正愁著沒法打發這些爺呢, 便起了壞點子, 對他們說今天是禮部尚書上任的日子, 你們趕緊過去, 那邊大喜的日子, 肯定好說話。
這些人果然聞言拔腿就跑, 到了東江米巷時, 禮部的人還正準備樂隊和儀仗呢, 猝不及防, 就被他們圍了個正著。
偏著禮部侍郎殷士瞻又是個沒主意的, 有心叫差役把他們攆走, 又怕把事情鬧大了, 給部堂大人惹麻煩, 可任在這人堵在這兒, 眼看著一場儀式要被攪黃了, 直在那裡跺腳道:"這可如何是好……”當看到沈默的轎子到了, 他竟感到一陣放松, 心說終於來了當家的……
沈默也看到那些宗室, 不免暗歎一聲, 看來人家又把球踢回來了。既然趕上了, 躲是躲不過了, 這也算對自己這個禮部尚書的初考了, 萬不能怯場。
想到此, 沈默定定神, 沉聲道:"落轎。”
那邊也發現了這頂綠呢官轎, 宗室們都是識貨的, 一看就知道是尚書大人的坐轎。於是呼啦一聲從衙門口圍了過來。
護衛們趕緊上前一步、排成一線, 擋在大人身前。
"我們要見尚書大人……”"請沈部堂出來說話。”宗室們嚷嚷起來。
轎簾緩緩掀開, 沈默彎腰下了轎, 目光掃過眾人, 淡淡道:"我就是沈默, 諸位有何事體?”
"沈大人, 您可得給我們做主啊……”"祖上的規矩不能壞……”"朝廷要逼死我們嗎?”眾宗室七嘴八舌, 十分嘈雜, 又沒法聽清。
沈默抬起手, 示意眾人少安毋躁, 提高嗓門道:"眾位請先心平氣和, 再派個代表出來, 跟本官把話說清楚。”頓一頓道:"這樣吵吵嚷嚷, 根本沒法對話。”
宗室們又吵吵嚷嚷一陣, 好半天才推舉出六個深孚眾望之人, 走出人群和官府交涉。
沈默的目光卻轉向街口, 便見大隊的官兵湧過來, 原來這會兒功夫, 巡城禦史帶了兵馬司的金吾衛, 前來救駕了。
"部衙門前乃朝廷禁地”一匹駿馬小跑而來, 上面坐著個大嗓門的傳令兵:"爾等速速散去, 否則休怪王法無情”
看到大隊的官差, 手持棍棒鐵鏈包抄而來, 剛剛安靜下來的人群, 重又騷動起來, 一張張臉上寫滿了憤怒。雖是天潢貴胄, 不像小老百姓那樣懼怕官府, 但終是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真要給抓進獄神廟, 不死也得脫層皮啊於是群情激奮, 當即就有人鬼哭狼嚎起來。
官兵們知道這種時候, 要想鎮住場面, 關鍵是下馬威得狠, 於是二話不說, 一陣亂棍下去, 當即把那些出頭鳥打得羽毛亂飛。別看宗室們平素耀武揚威, 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但真到了這種考驗悍勇的時候, 還真不如乾力氣活的窮苦百姓, 至少人家還能抵擋一陣, 他們卻毫無招架之力……原本官兵隻想給個下馬威的, 誰知竟一下把他們打得屎尿橫流。
"住手”在短暫的‘失神之後, 沈默大聲喝止道:"不許打人快快停手你們誰是領頭的。”
巡內城禦史周有道一手扶著官帽, 跑到沈默邊上, 施禮道:"下官救駕來遲, 部堂大人受驚了。”
沈默一臉‘焦急道:"多謝周大人來援, 但請你速速收隊吧。”
"啊……”周有道吃驚到瞠目結舌。
沈默又重複一遍道:"請周大人收隊。”
"不抓人嗎?”周有道小聲問道。
"這麽多人, 抓誰?”沈默壓低聲音道。
"這可是禮部衙門……”周有道難以理解道:"萬一……”
"這些都是大明貴胄, 最是高貴, 最有涵養, 怎會乾那種土匪般的行徑?”沈默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 提高聲調道:"本官既然管著宗人府, 便有義務保護大明宗室。周大人放心, 這衙門拆不了, 真拆了, 也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跟他人無關。”
既然人家尚書大人都這樣說了, 周海哪還能多管閑事, 便抱下拳道:"成, 聽您的。”說著一揮手道:"收隊”便帶著意猶未盡的兵馬司士卒離去了, 隻留下一地哀嚎。
~~~~~~~~~~~~~~~~~~~~~~~~~~~~~~~~~~~~~~~~~~~~
遭此陡然一擊, 宗室們這下沒了精神, 一個個神情木然, 有好些人還流了淚。這時沈默越過侍衛, 走到他們中間, 一面讓人給頭破血流者包扎, 一面溫聲勸慰起來:"兵馬司確實有些嚴厲, 但你們的行為, 是不是也有些莽撞呢?六部衙門乃是僅次於皇宮的要地, 人家打就打了, 告到皇上那也沒用。”
宗室們本來還想讓沈默做主, 但聽他這樣一說, 再聯系起前年那次, 也是有那麽多宗室下了詔獄。血淋淋的現實告訴他們, 時過境遷, 朱家的子孫又怎樣, 還不是一群人家想打就打、想殺就殺的可憐蟲許多人心生悲涼, 嗚嗚哭起來。
"大家不要悲傷。”沈默的安慰適時響起:"優待皇室宗親, 勳舊貴戚, 是我大明二百年的祖製, 朝廷是不會不認的。”經過方才那段插曲, 宗室勳貴們再沒臉跟沈默鬧了, 反倒覺著他跟親人一般, 是真心向著他們的。所以當他開始說話, 場上便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靜靜的聽著:"你們心裡著急, 我也感同身受, 但光著急沒用, 咱們還是得合計出個對策來。但大街上哪是談正事兒的地方?何況本官連印都沒接, 現在說什麽, 也做不了數啊。”說著朝眾人團團拱手道:"諸位要是相信我沈拙言的, 就請先回去, 該治傷的治傷, 該吃飯的吃飯, 等明天一早, 請六位代表來部衙相商, 本官保證, 一定會為你們說話的。”
"沈部堂夠意思, 咱們也得夠味兒才行。”眾宗室互相看看, 他們也知道今兒折了銳氣, 已是沒臉再耗下去了, 一個年老望眾者出來說話道:"今兒是他老人家上任的好日子, 咱們不能攪合了, 就按照他說的辦吧……”這才把一眾宗室說散了。
那些人一走, 殷士瞻趕緊帶著禮部眾官員過來迎駕, 沈默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微笑著和他們打著招呼。這時禮讚告吉時已到, 鼓樂手們開始吹吹打打, 他便在眾人簇擁下進了衙門, 拜了聖旨、大印, 便是部堂升座, 屬官堂參, 差吏叩賀了。
因為今兒是尚書大人上任, 所以闔部上下來得齊刷刷, 一個不落。殷士瞻便為沈默介紹起屬下來, 雖然當過本部侍郎, 對這些都了解, 但沈默還是保持耐心, 聽得很認真。
禮部作為六部之一, 其長官自然是他這個尚書;又有左、右侍郎為佐貳, 但現在只有殷士瞻任左侍郎, 右侍郎空缺中。其隸下有司務廳負責日常起草、文移等。又有四大清吏司, 其中儀製清吏司, 掌嘉禮、軍禮以及管理全國的學務、科舉考試事;祠祭清吏司, 掌吉禮、凶禮事務, 也就是祭祀天地神祗, 以及國家的吊唁開喪……國之大事, 不過戎與祀, 這也是禮部最原始、最本源的職能。
又有主客清吏司, 掌賓禮以及接待外賓事務, 下設四夷館、同文館等數個針對性很強的部門, 負責和藩屬、外國打交道;還有精膳清吏司, 掌筵饗廩餼牲牢事務……筵饗是國宴;廩餼是各級學校中, 發給生員的糧食補貼;牲牢是祭祀的犧牲, 一看就是個油水部門。事實上, 雖然禮部給人的印象向來清苦, 但這四司也有尊卑窮富之分, 不消說, 精膳司自然是那個富司;而儀製司因為管著讀書人進身的途徑……科舉, 當然地位尊崇, 被稱為尊司;祠祭司雖然有個好大的名頭, 但跟鬼神打交道, 能有油水才叫見了鬼, 所以當之無愧是窮司。至於主客司就更慘了, 大明唯我獨尊, 一切外國皆是下民, 結果連累這大明外交部, 也成了卑司。
無論如何, 各司有郎中一人, 員外郎一到兩人, 主事若乾人, 這些正式編制外, 又有書吏若乾, 負責日常事務的處理。
每司之下, 又有若乾館局負責具體的差事, 如會同館、鑄印局之類, 由各司主事所領, 其大使、副大使之流, 若不是今天這日子特殊, 還沒資格面見部堂大人。
另外, 雖然禮部尚書本身兼任翰林學士, 但並不等於翰林院隸屬於禮部, 所以翰林院的一乾人等, 沒有出現在這裡。
~~~~~~~~~~~~~~~~~~~~~~~~~~~~~~~~~~~~~~~~~~~~~~
簡單介紹之後, 殷士瞻便請部堂大人講話。沈默站起來, 面對滿滿一屋子的下屬, 他先是滿含感情的回憶自己在部裡時的日子, 還點了幾個書吏的名字, 問這個還打老婆嗎?那個的兒子考上秀才了嗎?總之是以關心下屬的生活為主, 問寒問暖之外, 也指明了跟著他乾的前景……人家都說禮部窮, 但只要我當這個尚書一天, 你們的薪俸就不會拖欠, 福利一定落實, 升職轉正的機會, 肯定比別得部多搞得屬下官吏熱血沸騰, 就差喊出‘部堂萬歲了
感性完了, 沈默便讓屬下各歸其位, 隻把殷士瞻和四位郎中, 並事務廳的主事留下, 轉到尚書值房中繼續開會。但與在前廳的熱情慷慨不同, 這時的沈默, 面上已經沒有一絲笑了, 這讓本來還挺輕松的幾位禮部首腦, 一下又緊張起來。
沒有寒暄, 沈默直截了當的指出, 禮部散漫的風氣必須改變, 最重要的便是‘務實二字。這二字又有三層含義, 一是‘省議論, 他說:"幾年來我看見, 朝廷之間議論太多, 或一事而甲可乙否, 或一人自為矛盾, 這就是所謂的‘政多紛更, 而且又以廢話空談居多。而是‘講務實, 一切口頭匯報與書面報告, 必須簡單扼要、條理清晰;是非可否, 你給我明明白白說清楚……浪費別人的時間就是犯罪, 如果不知道該說什麽, 就什麽都不要說, 也比信口開河強。”
這番話雖然誰都沒指責, 但讓眾人羞得滿臉通紅, 他們大都是翰林出身, 最擅長的就是誇誇清談, 還有花團錦簇的官樣文章, 顯然正是沈默抨擊的對象。
沈默不理會他們的尷尬, 接著道:"還有一層, 就是‘不拖延。幾年來我看到, 上面凡有文件下來, 官員都會簽一個‘照辦, 然後就往下傳, 下面再簽個‘照辦接著傳達, 到沒法再往下傳了, 就丟在一邊, 成了空文。什麽‘照辦?哪個還來理會一年裡文件不知道有幾麻袋, 辦沒辦, 天知道各級官吏倒是安逸了, 可國家的政事也徹底耽誤了。”說著目光堅定的下令道:"凡我屬下, 大小事務, 接到上峰命令後, 都必須盡快回復。部裡將設立登記簿, 每一件事情, 都要辦的時候登記, 辦完後注銷。超過期限的, 要按違反制度論罪。這將作為評價官員優劣的重要依據。”
一番夾槍帶棒的訓示, 讓幾位要員心驚膽顫, 暗道以前的印象不對啊……以他們過去和沈默接觸, 以及所見所聞, 都認為這沈部堂是個好說話的官油子。他起先在前廳的講話, 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 誰知那竟都是假象, 真到了他當家做主, 竟關起門來唱黑臉了。幾人不禁暗暗叫苦不迭, 愈發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這正是沈默要的效果。對待下屬, 過寬了則會不遜, 過嚴了又會怨恨, 關鍵要掌握好度, 做到寬嚴相濟。對於間接下級, 或者官位較低的屬下來說, 相差懸殊的地位, 本身就讓他們不敢造次。加之平時接觸的少, 容易確立的是權威, 不容易確立的是感情, 所以他盡量展示自己的仁厚。
而在座的都是他的直接下屬, 抬頭不見低頭見, 日常工作和私人接觸都很多, 容易確立的是感情, 不容易確立的是權威;所以必須給他們個下馬威, 日後再慢慢展示自己的仁厚不遲。
~~~~~~~~~~~
看到幾人的坐姿明顯發生改變, 沈默嘴角閃過一絲微笑, 他知道目的基本達到, 便換個緩和的聲音道:"說一下近期的主要事務吧。”
"哦……是。”殷士瞻回過神來, 從袖中掏出個條陳道:"這是本部到昨天為止, 一切未交割的事體, 請大人審閱。”
"殷大人有心了。”沈默給他一個微笑, 竟讓殷士瞻感到渾身一松, 才不那麽緊張了。心說這沈大人真是官威十足, 了不得啊了不得……
分割
快了,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