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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張居正搶先提出立儲之事, 沈默的處境立刻尷尬了。要是附和吧, 必然會被高拱誤以為, 自己在和徐階、張居正, 合起夥來一起算計他, 肯定要恨上自己的;想讓高拱不誤會, 唯有和他一起保持沉默, 然後事後才好解釋, 可那樣一來, 皇帝那邊又無法交代了。
況且張太嶽正在為入閣拚命的攢本錢, 自己如果放棄這次良機、讓皇帝心裡犯嘀咕的話, 此消彼長間, 原來領先張居正的優勢, 一下子就要被抵消掉了。
這時隆慶的目光已經掃過第二遍, 快要等得不耐煩了。
時間緊迫不容多想, 何況已經沒有所謂的兩全之策, 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沈默把心一沉, 出列道:"陛下, 臣也有本奏”
"哦……”隆慶見不是高拱先出聲, 確實有些意外, 但轉念一想, 高師傅可能操勞國家大事, 覺著這件事不用親自出手吧。於是皇帝笑逐顏開道:"沈愛卿, 你也要請立太子嗎?”
"是……”沈默心中暗歎一聲, 從袖中掏出奏本道:"臣請早立皇太子, 以正國本、安人心……”
"接來、接來……”隆慶無比開心道:"快快接來……”
沈默卻殊無半點歡愉, 心中充滿了算計的憤怒, 這到底是誰的手段, 竟是如此老辣?他的目光不由望到老徐階的身後, 暗道又是你嗎, 難道看我最近和高拱走得太近, 故意要離間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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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腦昏昏沉沉的下得朝來, 沈默遠遠看見高拱在那裡等自己。暗暗苦笑一聲, 走過去拱拱手, 剛要說話, 卻聽高拱壓低聲音嘶吼道:"為什麽為什麽?”唾沫都噴到他臉上了。
沈默也不擦臉, 只是誠懇道:"如果我也不說, 皇帝就會以為咱倆有話不當面講, 卻要用這種方式反對他……”
"我不是說這個”高拱煩躁的一揮手道:"虧我還跟你推心置腹, 把你當成知己良伴, 你就這樣對我釜底抽薪, 背後插刀”
沈默也不著急, 依舊平靜道:"我不可能事先知會張居正, 我一樣跟你措手不及。”
"事到如今, 還要蒙我?”高拱瞪著通紅的雙眼, 低吼道:"你是沒告訴張居正, 可讓你那好老師知道, 還不是一樣嗎?只是沒想到他會再告訴張居正吧”說著怪笑起來道:"哈哈哈哈……我知道你心裡肯定很別扭, 費盡心機的討好, 還是比不了人家的私生子, 這下讓人給坑了吧, 送你倆字, 活該”說完狠狠瞪著他道:"你這樣的偽君子也配入閣?做你的清秋大夢去吧我不會再支持你了”
他根本不給沈默解釋的機會, 劈頭蓋臉的一陣猛批, 便氣呼呼的轉身上轎, 大叫道:"快走快走, 離這人遠些”
望著那頂怨念深重的轎子, 沈默無奈的搖搖頭, 這才伸手去摸摸臉, 發現早已經‘唾面自幹了, 只能鬱悶的低聲道:"高胡子啊高胡子, 你怎這麽容易就中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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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何止高拱怒不可遏, 沈默同樣氣得不行, 但他不喜歡遷怒於人, 所以一時連家都不回了, 上了轎子直奔徐渭那裡。
徐渭老婆上個月剛給他生了個胖兒子, 這廝四十多了, 耕耘經年, 終於開花結果, 歡喜的昏天黑地。竟請了長假, 在家裡悉心伺候月子, 兩耳不聞窗外事, 一心隻把妻兒顧。
當看到沈默丟了魂兒似的到來, 他瞪大眼道:"怎了兄弟, 還沒到霜降啊?怎就蔫了呢?”
沈默鬱悶看看他, 只是搖頭不說話。
徐渭立馬二話不說, 轉身進了裡屋。
正在沈默滿心淒涼, 心道:‘人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 何況朋友乎?時, 便聽裡間響起徐渭的聲音道:"娘子, 我要出去一會兒, 爐子上燉著豬蹄湯, 待會兒中午讓翠花盛給你喝……好好好, 我盡快回來。”
沈默不禁愕然, 實在想不到, 這老徐還是個模范丈夫哩。
正在發呆呢, 徐渭出來了, 一揮手道:"走, 我請你去培養正氣”
沈默有些奇怪, 這人怎麽還消遣我?跟他走出去才明白, 原來他家不遠, 便是個專門的飯館兒, 店門口掛著塊匾額, 上書‘培養正氣四個大字, 也不知是店名還是什麽。
進去一看, 店面不大, 兩層樓高, 裝修的也很簡單, 不過還算乾淨。就聽徐渭道:"這家老板是雲南來的, 擅長, 又以白斬雞是一絕……他們管白斬雞, 又叫涼雞。”說著嘿嘿一笑道:"我時常來這兒坐食涼雞。”他故意用‘坐失良機的諧音, 來逗沈默發笑。
沈默果然莞爾道:"你倒成了老饕。”
"嘿嘿, 無事可做, 不然怎麽消遣歲月。”徐渭笑著跟掌櫃的打了招呼, 又道:"照舊即可。”老板便讓夥計帶他們上了樓, 最雅靜的單間伺候。
坐下後沒多久, 小二便端上幾盤醋拌雞肫、雞肝、雞舌頭, 當作爽口涼菜。還有兩大盤雞, 一盤就是那‘坐失良機, 另一碟子是油淋雞……大塊雞生炸, 十二寸的大盤, 高高地堆了一盤。蘸花椒鹽吃。
"下午還去衙門?”徐渭問道。
"哪有衙門可去?”沈默苦笑道:"我還在病休呢。”
"那你還去早朝?”徐渭一呲牙, 對店夥計道:"上一壺老白乾。”
酒菜擺好, 徐渭給沈默斟上, 也不問發生了什麽, 便和他有滋有味的小酌起來。
幾杯酒下肚, 小二又端上熱騰騰辣子雞、野參雞湯, 還有最拿手的‘培養正氣, 其實就是汽鍋雞……揭汽鍋蓋之後, 只見湯清如水, 而雞香撲鼻。徐渭舀一碗給沈默道:"他家用的雞都是武定肥雞。雞瘦則肉柴, 肥則無味。獨武定雞極肥而有味, 每次吃都不會失望。”
沈默嘗一口, 果然鮮嫩無比, 便悶頭吃起來, 連用了三大碗, 果然感覺通體舒泰, 氣也順了很多。端起酒杯敬了徐渭一個道:"多謝啊……”
"什麽話……”老白乾比較烈, 幾盅酒下肚, 徐渭面帶紅暈, 眯著眼笑道:"咱們誰跟誰, 來……喝酒。”
兩人推杯換盞, 不知不覺, 八兩一壺的老白乾見了底, 這酒勁兒大, 沈默已經微醺了, 他捏著酒杯, 終於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道:"難啊……”
"官道難, 難於上青天。”徐渭更是醉了, 搖頭晃腦道:"整天和那些個老妖怪打交道, 是不是覺著特別累?”
"是啊, 各個老謀深算、深藏不露。”沈默大點其頭道:"冷不丁來一下, 就讓你一番心血都泡了湯。”那些經過嘉靖帝鍛煉出來的老變態, 何止隆慶招架不了, 就連他也深感無力……
"相較而言, 還是嘉靖朝好混些。”徐渭感慨道:"至少不用操心站隊的問題, 只要抱緊皇帝的大腿, 則可以左右逢源, 一切有驚無險。”頓一頓道:"現在這個隆慶皇帝, 不像是能鎮得住場面的主, 大臣們又太強, 誰也不可能服誰。要我說, 群臣亂戰的時代到來了, 合縱連橫, 弱肉強食, 每個人都要拿出全部的精氣神, 來應付這場前所未有的殘酷鬥爭……戰火燒到每個人, 勝者可獨領風騷, 負者只能黯然返鄉, 不可能再像嘉靖朝那樣便宜佔盡了。”
沈默聽出來, 徐渭這是在告誡自己, 不由神色鄭重道:"不錯, 我還是嘉靖朝的老思維, 這次才吃了大虧。”
見他聽進去了, 徐渭很開心, 愈發張揚起來道:"潮生啊……”
這得多少年沒人叫這個小名了, 沈默不禁愣一下道:"你怎麽知道的?”
"嘿嘿……”徐渭笑起來道:"和你家老爺子喝幾次酒, 你就沒有秘密可言了。”
"好吧……”沈默鬱悶道:"愛叫就叫吧……”
"潮生啊……”徐渭又叫一聲道:"你得答應啊。”
"哎……”沈默無奈道:"什麽事兒……”
"我問你個事兒, ”徐渭望著他道:"你和張居正有奸情嗎?”
沈默正含著一口酒看著徐渭呢, 聞言全噴到他臉上了, 趕忙奉上口布, 哭笑不得道:"說正經的呢, 你為何又調笑於我?”
徐渭渾不在意的擦擦臉, 慢吞吞道:"那不然, 你明知他幾次三番暗中算計, 卻為何一直對他心慈手軟呢?”
這句話算是說中了他的心事, 沈默聞言愣了很久, 是啊, 為什麽呢?難道是受前世的影響, 潛意識裡, 總覺著此人將是未來改革的領導者, 所以一直會擔心, 因為自己的原因, 而影響到那一偉大的改革吧。
但現在作為改革家的張居正崢嶸未露, 作為政客的張居正卻已頻頻下手, 顯然憋著勁兒要超越自己呢。
"不管你怎麽想。”徐渭沉聲道:"但請記住, 只有勝利者才有資格心慈手軟, 尚且沒有贏得戰爭時, 卻還要心慈手軟, 結果只能完蛋。”
是啊, 以張居正的實力, 自己全力相搏也不一定能取勝, 何況自廢武功乎?
可一想要和未來最偉大的改革家開戰, 沈默又感覺一陣憋悶道:"國家這麽大, 要做的事這麽多, 難道非要你死我活, 齊心協力, 把事情辦好, 難道不好嗎?”
"好啊, ”徐渭想不到沈默竟存著這種幻想, 不由哂笑道:"你只要寫個保證, 說自己永遠不會當內閣首輔, 我保證你立刻會成為他們爭搶的香餑餑, 張居正會馬上到你家致歉, 再也不會算計你了。”
"唉……”沈默把頭深深埋到雙手間, 歎息道:"明知是個角鬥場, 為何人人趨之若鶩?”
"內閣乃密勿機要之地, 本就易生嫌隙, ”徐渭又執一壺酒, 給沈默斟上道:"況且首輔與次輔、群輔之間的地位權力相差懸殊, 更易引起排擠, 和取代之心……這是設計者的險惡用心, 就是想讓內閣裡戰火不斷, 當皇帝的便可從容居中, 不管想驅逐誰, 都會得到一派的支持, 則永遠不會擔心, 威福被臣下奪了去。”
沈默深以為然道:"不錯, 這確實是根源。”
"所以要麽不永側身內閣, 要麽就拿出渾身解數, ”徐渭舉起酒杯道:"就算你想改變這種傾軋的怪圈, 先當上首輔再說”
沈默猶豫一下, 還是與他碰一下杯道:"承你吉言……”
"你不覺著, 咱們可比以前生分多了。”徐渭見沈默到現在, 還沒有把事情說出來的想法, 心下有些不快, 裝作喝醉了的, 話鋒一轉道:"知道你是看我拖家帶口了, 怕出什麽事情牽累我, 可我要是只為了自己的小家, 在紹興多好, 我回北京為了什麽?”
沈默輕歎一聲, 他怎麽聽不出, 徐渭這是在主動請纓。但政壇雲詭波譎, 徐渭又大大咧咧的好衝動, 實在不適合參與機密。便道:"要想守住三公槐那一方淨土, 你這個負責人就得保持公正公平, 不能再像以前那樣, 為我衝鋒陷陣了。”
"唉……”徐渭歎口氣, 沒有再說什麽, 便與他隻管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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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喝了整整一個下午。沈默回到家時, 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王寅他們已經知道朝堂上發生事情了, 見他醉醺醺的樣子, 都十分的擔心。
沈默卻一揮手, 大笑道:"不要擔心, 我很好, 他們一招將不死我, 明天咱們再反將一軍”說完哼著小曲, 搖搖擺擺的回後院了。
"大人唱得什麽?”三位謀士面面相覷, 沈明臣小聲道:"好像是什麽春風吹、戰鼓擂, 這個世界誰怕誰……好霸氣的曲兒啊。”
"看來咱們白擔心一場。”王寅撚須笑道:"大人依然鬥志昂揚嘛。”
"嗯……”余寅點頭道:"只要大人不灰心, 什麽都好說。”
"走走, 回去吃飯去。”沈明臣笑道:"從中午等到現在, 快要餓死了。”他們擔心沈默, 從得到消息到現在, 一直沒有吃飯:"有什麽事, 明天再說……”
沈默回去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爬起來, 便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似的, 去上早朝。
誰知在午門前站好隊後, 等了半天也不見宮門開啟, 直到天蒙蒙亮時, 才有太監傳旨出來, 曰:‘聖躬微恙, 今日免朝。
官員們一下子議論紛紛, 他們本來就對皇帝臨朝聽政、心不在焉而心存疑慮, 現在才第三天, 竟傳旨免朝, 這不得不讓人要問問, 皇帝究竟是怎麽了。
徐階讓百官安靜, 對那傳旨太監道:"聖躬有恙, 臣身為宰輔理當探視, 請公公代為引見。”皇帝免朝是件很嚴重的事情, 他有義務弄清楚。
傳旨太監仗著身後有皇帝, 兀自道:"皇上病了, 誰也不見。”
"爾敢阻斷君臣相見”徐階陰下臉來道:"莫非想效仿劉謹事?”
傳旨太監那是老首輔的對手, 隻好服軟道:"那奴婢給您通稟一下。”
"各位回衙門辦公去吧, ”見那太監去了, 徐階回身對百官道:"老夫會給你們個交代的。”畢竟皇帝已經下旨, 他也不好違背, 今天只能散朝了。
百官心說這不玩人嗎?隻得怏怏的轉回各自衙門。
沈默沒有衙門可去, 便想回家睡覺。卻被人從背後叫住道:"沈大人”
回頭一看, 竟然是老楊博, 趕緊施禮道:"虞坡公。”
"你要去哪裡?”楊博問道。
"回家睡覺去。”沈默苦笑道:"下官還在苦等差事呢。 ”
"既然無事, ”楊博笑道:"不妨去我那坐坐?老夫對你是久仰大名, 早就想和你親近親近了。”
"虞坡公說笑了, 下官對您才是仰慕久已, 早就想登門造訪了呢。”沈默心中一動, 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便一起去了吏部衙門, 在當年高拱所住的值房中, 擺開了龍門陣。兩人談天說地, 話題很快聚焦在九邊的防禦上, 兩人一個經驗豐富, 一個見解獨到, 說出來互相啟迪, 互相印證, 都感覺十分的快意。
但楊博始終沒有把話題往朝堂上引, 沈默自然也知趣不提, 不過他還是心存感激, 因為對他來說, 這次會面的意義, 要遠大於交談了什麽內容。
最後, 起身告辭時, 沈默才向老楊博深施一禮道:"多謝老前輩照拂。”
"這不算什麽, ”楊博撫著大把的胡須, 寬厚的笑道:"我就是看不慣他們把別人當猴耍。”說完又低聲道:"日昇隆的事情, 我不知情, 也從不插手, 但畢竟都是老鄉, 你還需給些面子呦。”
先市恩, 再提要求, 山西人的精明盡顯無疑。
分割
呃, 早晨爬起來寫完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