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這話其實有些矯情, 嘉靖的胡作非為、徐階的無可奈何, 他都是看在眼裡的。若是徐階真的直言不諱的話, 恐怕也就沒有這份《遺詔》出爐了;如果沒有這份《遺詔》, 要想改正嘉靖的錯誤, 肯定會困難許多。
這裡面的邏輯並不複雜, 高拱豈能搞不清楚?他之所以還要這樣說, 無非是對徐階有怨氣, 借題發揮罷了。
沈默不禁暗暗搖頭, 心說這話要是傳出去, 多少人得側目而視, 嘀咕高拱怎麽這樣?站著說話不腰疼?徐階的難處你就看不見?還是說非得他直言壯烈了, 然後把擬《遺詔》的機會讓給你, 才算是好樣的?
真讓你寫的話, 八成比徐階罵得還狠!
退一萬步來說, 就算自己真得不顧師生名分, 站在高拱這邊, 也不可能把徐閣老擊敗的。俗話說, 人心向背定成敗”現在大快人心的《遺詔》已經公布, 徐閣老將得到萬眾擁戴, 其權勢遠超當年的嚴嵩, 選擇這個時候和他對著乾, 死相一定很難看。
高拱多聰明的一個人啊, 怎麽就看不清這點呢?莫非入閣驟貴使他自我膨脹, 已經不能正確認識雙方的力量差別了?
沈默還真猜對了, 高拱這人確實器量不大, 否則也不會三番兩次挑戰徐階。以前, 兩人尚且只是言語上的交鋒、內心裡的較勁兒, 現在《遺囑》一出, 自以為新君帝師、必登首按的高拱, 卻完全被排斥在密議起草之外, 惘惘若失之余, 情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加之他已經知道, 胡應嘉彈劾自己的事情, 堅信那是徐階在幕後指使, 欲置自己於死地, 所以他認為自己已被逼到懸崖邊上, 不想粉身碎骨, 只能奮起反擊。
高拱把反擊的希望, 寄托在了新君的《登極詔》上。
如果說《遺詔代皇帝的最後陳詞, 《登極詔》就是新任皇帝的就職報告, 這兩道詔書前後呼應, 是王朝更替的最醒目標志, 且同樣具有強大效力一一《遺詔》是先帝留記, 嗣皇帝理應恭謹恪行;而《登極詔》則是以當今皇帝的名義, 頒布的政策宣言, 本人根本更應信爾
而且它們還有個共同的特點——大都由輔政大臣來草擬, 《遺詔》自不消說, 兒子哪能擅改老子的遺記, 哪怕只是以他老子名義擬就的;《登極詔》則因為新君初臨大寶, 對國計大政還不了解, 威信也沒樹立起來, 所以還得照著大臣的意思來。
再道詔書從效應上講, 是差不多的。所以高拱希望自己能主導《登極詔》, 抵消掉《遺詔》對徐階的加加……既然是以新君的名義頒布, 想拿到主導權, 得到新君的支持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高拱覺著憑自己和新君的親密關系, 真要爭起來的話, 徐階肯定拍馬難及, 但要是沈默支持徐階的話, 他就沒把握了。在開戰之前, 為免大意失荊州, 高拱覺著有必要先做通沈默的工作。也沒指望著他會幫自己, 只要能保持中立, 高拱就很滿意了。
沈默明白了高拱的意思, 但他不可能站在高拱這邊, 因為他根本不迷信《登極詔》的作用, 道理不難理解……《登極詔》要是和《遺詔》南轅北轍, 完全推翻先帝遺記的話, 新君就會落下不孝的惡名, 起草大臣更要被罵, 不忠不孝, ;若是和《遺詔》雷同, 人們也只會認為是徐階的功勞, 不會領他高拱的情。
還有個辦法, 就是基本肯定《遺詔》的思想, 但改變其具體的措施, 這是唯一不用承擔輿論壓力, 還能彰顯撰寫者存在感的方法。但問題是, 徐階張居正所擬的詔書, 言簡意炫到了極點, 尤其是在具體措施上, 更是惜墨如金, 隻將眾望所歸、不得不做的事體……諸如罷齋蘸、停土木、止采買、起複建言得罪大臣……一一列出;其余但凡可以商椎的措施, 皆用留白。
不管你《登極詔》裡怎麽寫, 也只是在其留白上塗鴉, 都對前者沒有影響……除非你敢倒行逆施, 那就不只是不忠不孝的問題, 直接禍國殃民了。
總之, 一份‘偉光正的《遺詔》珠玉在前, 根本不給你《登極詔》另做文章的機會, 這顯然是徐階和張居正提前設計好的, 以這兩人的功力, 做到這點完全沒難度。
把其中的道道想明白了, 似乎答案也出來了——遠離高拱, 不要陪他一起完蛋。但沈默不打算這樣做, 他也亦自己的考慮……徐階單獨找張居正草擬《遺詔》, 也就徹底確定了其衣缽傳人的位置。自己原本還幻想著, 憑這些年的勞苦功高, 就算不能贏過張居正, 也該和他平分秋色。
可惜親生的就是親生的, 自己這今後娘養的, 做牛做馬也比不了。
眼看日後內閣就是徐階的天下[ 遮天 ], 如果高拱再被趕出去, 就是徐閣老一家獨大, 必然著力扶植張居正, 自隻則會處於尷尬的邊緣地位。考慮到張太嶽今年也才四十二歲, 要是被他甩下了, 可就是一輩子, 這是沈默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
所以從自身利益出發, 他不能放棄高拱, 何況高拱和朱載厘之間情若父子, 也可能輕易失敗的。
還有個原因, 自己在被關的日子裡, 高拱曾經七次上疏營救;而且以前自己每次遇到危機, 他都第一個站出來, 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此人是很重情義的, 自己不能以怨報德, 能幫就幫幫他吧……
打定主意, 沈默便將對《登極詔》作用的分析, 開誠布公的講給高拱兩個。
起先高拱還以為他是推脫, 心中老大不快, 但漸漸便聽出是他的肺腑之言了, 神態也鄭重起來。認真聽沈默講完後, 沉思良久, 他不得不點頭道:"江南說得是正理。”說著頹然一歎道:"難道真真拿他沒辦法了嗎?”不管氣量如何, 高拱都是個真人, 見對方跟自己掏心窩, 便也不再偽裝。
"老大人不必太過擔心。”沈默稱呼高拱為‘老大人, 便是認了當年的上下級關系, 一臉誠懇道:"雖然你確實奈何不了徐閣老, 但同樣的, 他也奈何不了你。”
"那是自然。”高拱眉毛一挑, 捋著濃密的胡須道:"我從沒擔心過自己, 只是不想看著那老朽屍位素餐下去了。”
"耐心等等吧:"沈默輕歎一聲道:"徐閣老不可能學嚴嵩的。”
"我等得起, 大明可等不起!”高拱不由煩躁道:"國事如蜩如瑭, 變革迫在眉睫。尤其是吏治的敗壞, 更是病入膏盲!上上下下, 幾手無亐官不貪, 他們又都相互勾結, 聯成朋黨, 一動百動, 一驚百驚。
要想刹住這股風, 不舍得一身剮是不可能。可徐階乾不來, 他就喜歡和稀泥, 也根本沒亐力氣做這些事, 但這吏治關手大明的生死存亡啊!首輔不管又交給誰來管?首輔不做又要誰來做?所以不將徐階請下來, 換上有能力、有魄力的, 則大明革新, 永無希望!”
沈默沉吟起來, 他不知高拱這話有幾分真心, 何況觀徐階此番作為, 頗有‘敢叫日月換新天的氣魄, 為何不能對其多些期盼呢?
"江南以為我覬覦他的權位?”見沈默不說話, 高拱仿佛受到莫大侮辱, 有些激動道:"我高新鄭不是那樣的人, 如果是太平盛世, 我連這個官兒都不願當!早回老家種種地、寫寫書, 過幾天悠閑的日子了!”說著重重一歎道:"但覆巢之下無完卵, 若沒有人站出來, 改革救國, 大明亡國之日可期, 我就是想獨善其身也不能!”
"我也不是和徐階過不去。”高拱的言語神態, 讓人無法懷疑他的真心, 只聽他大聲道:"只是即為首輔, 便當承擔改革大任、大刀闊斧的改蘋。若是沒這個擔當, 就不要佔著這個位子, 否則就是最大的犯罪!只要有人更適合帶領大明改蘋, 我願居副, 為其披荊斬棘, 做馬前卒!”
聲音震耳, 真情洋溢, 讓沈默都無法懷疑真假。
一通發泄之後, 高拱沉靜下來了, 對沈默和郭樸道:"這件事我還要去爭, 總之是聊勝於無, 不能讓內閣, 變成他的一言堂!”
郭樸歎口氣道:"也只能如此了。”
該說的都說了, 沈默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什麽, 也點頭道:"既然老大人這樣想, 我幫你做說客吧。”自己如今已經無法加入哪個陣營了, 能保持徐高二人的均勢, 無疑對自己更為有利。
此事算走過去, 沈默準備起身告辭, 突然聽高拱道:"前天皇上問我, 你現在入閣合適嗎?”
沈默心中一動, 又坐定了, 平靜問道:"老大人怎麽說的?”
對他的反應, 高拱十分讚賞。要是一般人, 肯定忙不迭謙遜, 說, 不合適, 太年輕, 之類的, 但沈默風輕雲淡間, 自信十足, 確實是遠超年齡的成熟。
"所謂‘賢士在野, 宰相之過, ”高拱也不賣關子, 正色道:"江南雖非在野;我也不敢妄稱宰相, 可你是百年不遇的大才, 資望人氣都夠了, 此事不大用, 又更待何時?我隆重向皇上薦你入閣!江南你也努努力, 爭取一蹴而就, 到時候咱們三人攜手, 輔佐我皇, 共襄隆慶之治!”高拱激動地聲音都有些發顫, 臉也興奮的漲紅, 好像此事已成一般。
高拱的熱情讓沈默也頗受感染, 但他心頭始終清明, 若是由高拱推薦入閣, 必會引起徐階的反感, 使他更偏向張居正, 似乎相當的得不償失。
但也不能就這麽拒絕了, 不然肯定會傷到高拱的, 於是沈默道:"入閣固我所欲也, 但茲事體大, 還請容在下仔細思量幾日, 再給老大人答覆。”
高拱有些失望的歎口氣, 但旋即振作起來道:"也好, 慎重點沒壞處。”
沈默心中也歎息一聲, 他感覺到了對方內心的孤獨……高肅卿肯定在感歎, 微斯人, 吾誰與歸?
只是自己還不能和他綁在一塊啊, 又坐了一會兒, 沈默便起身告辭, 高拱和郭樸大約還有事要商量, 便也沒留他。
沈默懷著心事, 回到自己的房間, 一開門嚇一跳, 只見有一個人正坐在書案旁, 默默。看樣子, 顯然是在等他。
定睛一看, 竟然是徐階。
沈默連忙行禮, 恭聲道:"老師, 您怎麽過來了。”
徐階朝他恙祥的笑道:"這些天忙得, 也沒顧上和你說說話:"說著合上他的書道:"這不過來看看你嗎。”
"老師久等了。”沈默趕忙給徐階泡茶。
"沒有等多會兒。”徐階笑笑, 自然的問道:"方才去哪兒了?”
"高閣老叫去說話了。”沈默也很自然的答道, 說著把茶杯燙了, 擱在徐階面前, 為他衝茶, 動作流暢自然, 賞心悅目。
徐階眼中露出一絲讚賞, 很喜歡他現在的狀態, 微笑道:"都說什麽了?”
"隨便聊了聊。”沈默輕聲道:"高閏垂詢我, 關於《登極詔》的事情了。”
見他沒有瞞著自己, 徐階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道:"他能操心就太好了, 內閣裡一直少這麽個有擔當的, 能幫我負起重任來。”
"嗯, 高閣老確實才乾超群, 務實任事, 也是學生學習的榜樣。”沈默說完又頓一頓道:"當然, 高閣老之為官, 朝中也嘖有煩言, 這個不值得學習。”
"拙言何必妄自菲薄?”徐階呵呵笑道:"在老夫眼裡, 你比他強多了。”說著正色道:"高新鄭會做事不會做人, 這樣為官可不行, 會吃大虧的。”
"學生受教了。”沈默輕聲應下道。
"當然, 我不擔心你會犯同樣的錯。”徐階緩緩道:"他想要擬《登極詔》, 老夫正求之不得, 就讓他加入進來, 你也一起來, 大家集思廣益, 辦好新朝的第一件事。”這份宰相氣度, 確實比高拱強多了。
"遵命。”沈默又應下了。
"還有, 先帝關你這半年多, 心裡肯定不痛快吧?”徐階看看他道。
沈默苦笑道:"說高興那是假的。”
"耳呵, 不錯。”徐階笑笑, 正色道:"不過你也別記恨先帝, 他也是為你好。”說著淡淡一笑道:"梅花香自苦寒來, 沒有那段經歷, 哪有現在的你?”
"那倒是, ””沈默點點頭, 道:"這半年多來, 學生有得是時間思考, 一些以前想不通的地方, 現在都明白了。”
"這就是收獲嘛。”徐領首道:"人生本就是起起伏伏, 哪能總在坡頂?在低谷的時候, 也要保持平常心, 多思考自己的不足, 再起來的時候才能更強。”說著撚須道:"說起來, 你從東南回來, 也已經一年多了, 這一年還沒正經做過事吧?”
"慚愧。”沈默垂首道:"虛擲了一年光陰。”
"出來做事吧。”徐階笑道:"嗣君登基, 萬象更新, 正是你大展宏圖的好時候。”
"但聽老師差遣。”沈默恭敬道。
"你現在的資歷人望, 領導一部, 無可爭議。”徐階顯然早有打算, 緩緩道:"高新鄭入閣, 禮部尚書空著, 就先在這裡過渡一下, 等待合適時機入閣吧。”說著深深望著他道:"六部已經今非昔比了, 還是內閣王道啊。”
"入閣?”沈默沒想到徐階如此直接, 在老師這裡, 當然要保持低調作風了, 便道:"是不是太早了, 學生還沒做好準備, 想再學習幾年呢。 ”
"入閣之後再學也是一樣。”徐階笑道:"老夫還能再乾幾年, 有的是時間讓你邊乾邊學。”頓一頓, 他有些促狹的笑道:"內閣這地方, 最講先來後到, 哪怕你隻比人家玩一天, 也得一輩子跟在別人後面。”說著端起茶杯輕啜一口道:"先把位置佔下, 幫老夫幾年, 我最多到七十, 就一準致仕, 正好你們年輕人也成熟起來了。”說這話時, 徐閣老的臉上, 盡是興奮的光道:"到時候你們年富力強, 肯定比我能乾……大明還得靠你們呀。”
你們, 自然指的是沈默和張居正。徐閣老確實是高手啊, 一番推心置腹的諄諄之言, 便又把師生關系拉了回來。
沈默不由心中苦笑, 看來驂乘一次, 效果太強了, 兩大元老都爭著要幫我入閣。可這時候的內閣有意思嗎?整天夾在徐階和高拱之間能舒服得了嗎?
如果有得選, 他寧願當個尚書什麽的, 至少不用成天看人臉色, 還能乾點實事。
只是答應了這個, 就會得罪那個, 這不是給他出難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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