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 看到百十號蒙古人得意洋洋的來到城外, 想必就是那做著稱貢美夢的使團吧。
"你去招呼一下。”沈默雖然是禮部尚書, 但絕不想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年永康摩拳擦掌道:"大人放心, 只要他們一進城, 就成了甕中之鱉。”
"悠著點, 別弄死了。”沈默淡淡道:"還有用呢。”
"那只能用點特別的招數了。”年永康嘿嘿一笑道:"弟兄們會好好招待他們的。”
沈默點點頭, 沒有再說話, 他的目光投向西南方向, 那裡才是這次的主戰場, 盡管自覺勝算在握, 但戰場上風雲變幻, 沒到戰果落定的一刻, 他又怎能不牽腸掛肚呢?
城牆上全是全身戒備的官兵, 但沒人敢發出一點聲音, 就連走路也放松了腳步, 生怕打擾到沉思狀的督師大人。
知道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不用看, 沈默也知道是胡勇來了。胡勇眉眼帶笑的湊到他邊上, 小聲道:"大人, 一頓飯下來, 全放倒了……要說這些蒙古人的警惕性, 也忒差了點。”
"那是他們自以為有恃無恐”, 沈默淡淡道:"人歡無好事, 就是這個道理。”說著拿出懷表一看, 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 他輕輕歎息一聲, 道:"恐怕俺答已經知道, 他的兒子們遭到了伏擊。”這就是沈默為何鋌而走險, 也要急著把那些俘虜換回來, 要是再晚一會兒, 讓俺答知道他兒子們不是在過人, 而是在被人克, 就算天王老子的面子, 他也不會放人了。
"嗯……”胡勇關切道:"那李成粱豈不是危險……”
"是啊, 他沒能安然回來。”沈默輕揉著眉頭道:"顯然被扣下作人質了……只怕這會兒, 座上賓要變階下囚了。”, 也不知沈默是未卜先知還是烏鴉嘴, 俺答本來設宴款待李成粱, 兩人竟出奇的投緣, 把酒言歡相談融洽。就在他們要換帖子拜把子的功夫, 外面匆匆進來個親兵, 對俺答耳語幾句, 一邊說還一邊用眼瞄著李成粱。
李成粱見俺答看自己的目光不善, 不禁心裡打鼓, 但如令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只能端著酒杯”佯作鎮定。
"不是說好了停戰嗎?怎麽我的兒子遇到明軍主力的伏擊……”俺答是個要面子的, 剛才還稱兄道弟呢, 不好馬上翻臉, 只能恨聲問道:"李參將, 你得給我個說法……”
"說!”, 蒙古貴族們聞言一下翻臉, 拔出彎刀恐嚇道:"不然剁了你!”, "這個我不知情, 不過各地勤王軍不斷到來, 我們督帥大人也沒法全都聯系上。不曉得是哪路神仙”衝撞了幾位台吉……”李成粱壓住內心的驚慌, 一臉鎮定道:"不過幾位台吉為何不跟大汗在一起?如今兵荒馬亂的, 在外面跑很危險的……”
俺答聽他說得在理, 話裡話外還暗諷自己, 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一時也不好拿他怎樣”只能悶聲道:"我蒙古鐵騎野戰無敵, 你們等著偷雞不成蝕把米吧!”話不投機半句多, 酒宴戛然而止”李成粱也被帶下去休息……其實就是看管起來。
李成粱不是沒想過逃跑, 但帳外那麽多雙眼睛盯著, 恐怕跑不了兩步, 就會被逮回來, 到時候自己顏面盡失不說, 還把朝廷的臉都丟光了。為了名聲著想, 咱也不能乾那種傻事, 李成粱隻好放棄了主動脫困的嘗試, 一切聽天由命。
在黑咕隆咚的帳篷中,也沒人送飯, 也沒人陪著聊天”李成粱只能悶頭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 突然被急促的腳步聲吵醒。他抬頭一看, 正好厚厚的門簾被掀開, 只見外面強光刺眼, 不由眯起眼來。
還沒反應過來呢, 就被人一擁而上, 七手八腳壓在地上, 粽子似的五huā大綁起來。
"你們幹什麽?”李成粱掙扎不動, 隻好大吼大叫道:"我是大明使節, 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要給我尊……嗚嗚……”, 話沒說完, 就被人用破布頭把嘴給堵上了。
李成粱被人推搡著出了帳篷, 還沒適應外面的光線, 就感覺頭頂虎虎生風, 下意識想彎腰避開, 卻忘了被人捆成粽子, 哪能彎得下腰?結果被套了個結實、然後胸口一悶、肋骨仿佛被勒斷了一般, 他這才看見, 自己被蒙古人用套牲口的套索給套住了。
形象, 我的形象, 徹底毀了……大難臨頭, 李粽子竟在擔心這個, 可見他確實非同常人。
一個蒙古勇士將套索的繩子栓在馬鞍上, 然後在一片怪笑聲中, 竟催動戰馬跑起來。李成粱也被帶著小跑起來, 戰馬越跑越快, 兩條腿終究是比不過四條腿, 他一個腳下拌蒜, 狠狠的摔倒在地, 仿佛墩布一樣, 被拖著出了營地, 徑直往萬全城西門而去。
今天早晨, 三個台吉帶著殘兵敗將逃了回來。三萬精騎幾乎全軍覆沒, 俺答當場吐血暈倒, 他這輩子還沒遭受過如此沉重的打擊……, 三萬精騎啊!這對人丁不旺的蒙古部落來說, 乃是不可承受的慘痛損失!
事到如今, 一切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了, 自己被人當猴耍了!什麽口口聲聲要和談, 不過是為了把自己拖住!什麽來路不明的勤王軍, 分明是一場處心積慮布置的圍殲戰!一切全都是一派謊言, 自己卻偏偏還信以為真, 真是羞死個人, 恨死個人了!
當他轉醒過來, 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把李成粱抓起來, 準備帶到萬全城下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恨!
誰知等他帶著李成粱到了城下, 就看見明軍把自己派出的一百多號人全都押上了城頭。每個人背後, 都站著一對坦胸露乳的刀斧手……看那架勢、看那明晃晃鬼頭刀, 顯然在告訴俺答, 有種你動他試試, 這裡有一百個抵命的呢。
俺答的臉頓時變成醬紫色昨日沈默要他派出使團, 都還當今美差, 爭著搶著要去, 這下可好, 全成人家刀下的羔羊了!
騙子呀騙子!俺答的臉扭曲成了豬腰子, 雙拳緊緊攥著, 身子微微顫動, 痛不欲生的樣子就像被人爆菊一般。
"俺答聽著……”城上響起喊話聲:"你們手上有我們的人, 我們手上有你們的人, 雖然是一比一百, 但我家大人尊老敬老, 不跟你計得……如果你願意, 咱們就交換, 要是不願意, 你殺你的我們殺我們的。換還是不換, 給個痛快話吧……”
胡勇喊完話, 小聲問身邊的沈默道:"大人, 這樣會不會有些無賴?”, "你有本錢”, 沈默冷冷道:"這就叫霸氣。”他不怕對方羞怒撕票因為年永康告訴他, 三個頭頭中, 一個是俺答的叔叔一個是俺答的侄子, 還有一個是俺答的薛禪, 全都是他親近的人物。顯然, 蒙古人把這趟出使當成了美差, 要不怎麽光便宜自己人呢?這正中了沈默的下懷, 還生怕誑不來什麽重要人物, 換不會英勇無畏的小李同學呢。
見對方遲遲不作答沈默讓人推個韃丵子到城頭, 壓在箭垛上一刀殺掉, 腦袋便跟個血葫蘆似的咕嚕嚕滾下去, 落在俺答面前不遠處。
許多蒙古人變了臉色, 他們覺著交換也未嘗不可, 一個換一百個, 似乎還佔便宜了呢。
俺答更不能遲遲不表態, 畢竟那些人是因為他的決策失誤才被俘的, 要是眼看著他們一個個被殺, 難免會引起他們部落的不滿。再說人家手裡人質多, 隨便殺幾個, 照樣能逼自己就范。
要是不想著省點糧食, 把那些俘虜留一部分就好了……, 俺答開始暗自懊悔, 心說:”以後跟中原人打交道, 不能太實在啊”
事已至此, 上哪買後悔藥去?見城上又要滾血葫蘆, 俺答忙出聲道:"換!”, 按照約定, 俺答率軍退回營地, 隻留下一個百人隊, 在城外等著換俘。
伴著"吱呀呀”的聲音, 城門緩緩打開了三分之一, 足夠人馬通行了, 便見一隊明軍士兵, 壓著同樣綁成粽子的一百多蒙古人出來。
雙方距離百丈站定, 也不多廢話, 放開各自的俘虜, 便讓他們往對面跑去。
李成粱撤丫子就跑, 那些蒙古俘虜也撤丫子就跑, 兩邊速度差不多, 眼看就要在終點相遇, 李成粱突然猛地向前一竄, 竟比方才快了不止一倍!一個蒙古人還不知怎麽回事兒, 就讓他一把抓住胸口, 隻覺一陣眩暈, 雙方就調換了位置。
"你乾………”那衣著華麗的胖大蒙古人, 剛準備叫嚷著掙脫他, 就感覺後心被銳器擊穿, 一臉難以置信的伸手摸了摸, 是自己人的狼牙箭。
城上看得分明, 原來是蒙古人不甘心這麽放人, 竟突施冷箭, 要致他於死地。要說蒙古人的箭術太過高超, 隻一晃眼就射出去了, 出聲提醒已然來不及了。就在沈默的心快要縮成一團時,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李成粱仿佛未卜先知, 竟猝然動手拉了個人肉盾牌, 擋住了那奪命一箭。
這個距離, 聽到弓弦聲再動, 肯定是來不及的, 唯一的解釋是, 他已經猜到了對方會來這手, 自然可以先敵而動, 化險為夷了。後來才知道, 李成粱在鐵嶺, 沒少和蒙古人打交道, 對他們的性格可謂了若指掌, 所以才能料敵先機。當然這都是後話……
說時遲那時快, 就見李成粱以平時數倍的速度, 茸著那個人肉盾牌, 瞬間跑出了數丈。
這是城上明軍開始放槍, 一陣排槍, 射得那個百人隊人仰馬翻, 自然也沒人再打李成粱的主意。
城上明軍還要朝那些俘虜射擊, 卻被沈默喝止, 放他們狼狽逃回去了……依著他的性子, 把他們全都乾掉也不解石州之恨, 但他畢竟是部堂高官, 做事得體面守信。則肯定會遭來彈劾。
要是哪天這該是的天朝上國, 能不那麽死要面子了, 沈默覺著什麽問題都不難辦了。
兩邊各自帶著俘虜回營回城, 沈默這邊親自迎接李成粱, 只見他身上的甲胄全都破破爛爛, 四肢、臉上也全是嚴重的擦傷, 雖然沒什麽大礙, 但留疤是一定的了。
"沒事兒, 反正你娶媳婦了……”, 沈默如是安慰他道。
李成粱本來想說兩句"不辱使命”之類的豪言壯語, 卻讓他這一句弄得泄了氣, 唯有苦笑連連。
"恭喜李將軍, 又立新功。”檢視了那具他背回來的屍體後, 年永康笑著湊過來道:"您抓的這個擋箭牌不是別人, 乃是俺答的叔叔。”
"是麽?”李成粱大喜道:"俺光看著他又高又胖, 覺著是做盾牌的好料子……”, 眾人一陣大汗, 心說看來太胖了還有生命危險呢。
有人歡喜就有人愁, 城裡歡聲笑語, 城外卻愁雲慘淡, 俺答這次真是背到姥姥家了, 一場慘敗之後, 還因為下面人的小聰明, 把自己的小叔刺布克台吉給折了……拉布克的兀慎部可是左翼三萬戶之一, 實力舉足輕重, 這回把人家的首領給射死了, 那幫堂弟肯定要恨死自己了。
他這兒正一腦門子官司, 那邊丘富小心翼翼過來, 小聲道:"大汗, 趙全好像沒被放回來……”, 俺答先是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才顧然一歎, 自己將來如何發展呼和浩特, 還全都在薛禪趙腦子裡裝著呢, 現在還不能沒有他。
無奈之下, 俺答只能再度出迎”指著城頭破口大罵道:"呸, 還禮部尚書呢, 不講信義, 說好了交換俘虜, 為什麽扣著我的薛禪趙不放?
"嘴巴放乾淨點!”, 城上大聲回話道:"在場數萬將士可以作證, 我們說得明明白白, 釋放你們的族人, 敢問趙全是哪一族的?”
"這……”, 俺答再次詞窮, 他雖然又狡猾如狼的美稱, 但比起耍心眼兒來, 一百個捆一起, 也不是沈默的對手。
"姓沈的!你別得意太早!”, 俺答惱羞成怒, 終於拿出撤手銅道:"別忘了, 我手裡可有能致你於死地東西!”, 他指的, 當然是那封信了。
李成粱和年永康不禁為沈默擔心起來, 那封信要是公開出來, 恐怕再大的功勞也保不住他。
"哦……”, 沈默終於現出身形, 扶著箭垛、居高臨下, 語氣疏懶道:"不知何物, 竟有如此威力, 還請俺答兄不吝賜教。”感情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
"好!”俺答給氣壞了, 還真又不怕死的!從懷中拿出那封信, 高舉起來道:"眾位聽著, 這裡有你們禮部尚書寫給我的信, 為求讓本汗退兵, 他允許我派人稱貢, 並許諾開邊互市, 白紙黑字!還有鮮紅的大印呢!”說著冷冷笑道:"怎樣, 沈大人, 還準備抵賴嗎?”事已至此, 能把沈默搞得身敗名裂, 出這口惡氣最重要, 至於其他, 都不是俺答汗現在考慮的。
"休要血口噴人!”沈默一臉氣憤道:"誰不知道本官是徹頭徹尾的主戰派?!豈能寫那種遺臭萬年的東西!”, "我不跟你爭……”, 俺答冷笑著, 把那信封遞給身邊的丘富道:"矢聲念出來!”
"是!”丘富精神抖擻的上前, 接過來, 打開信封, 抽出信紙展開……然後就沒了聲響。
"念啊………”俺答不耐煩的催促道。
"念, 念什麽啊?”, 丘富拿著那信紙正翻來覆去的看, 還把信封裡也找了, 一臉迷茫道:"沒字兒念什麽啊?”
"放屁!”俺答道:"昨天我看完了收在身上, 睡覺都沒拿出來……”說著一把拿過那信紙, 一看也呆了, 只見信紙上的字跡竟詭異的消失了, 只有那個用印的地方, 還剩下一團模糊的紅色, 但完全看不清楚, 已然徹底廢了……
雖然日頭高高, 俺答還是一陣毛骨悚然, 他敢肯定這就是那封信, 至於為什麽字跡突然消失, 難道有鬼神的力量?
"念呀!”沈默催促道。
這時候年永康和李成粱也看出來, 信上的東西出了問題, 便帶著官兵們起哄道:"讓你念你就念, 扭扭捏捏不像樣!”, "像什麽?像個大姑娘!”, 哄笑聲中, 俺答無地自容, 只能把氣撤在那該死的信上, 三兩下撕得粉碎, 調頭就走。
唯恐被明軍包圍, 俺答不敢再作停留, 回營後立刻撤退, 馬芳、尹鳳自然率部歡送, 保證他們不再動大明的一草一木。
至此, 歷時六天的萬全之戰落下帷幕, 此役明軍以五萬部隊, 於平原全殲三萬敵軍, 更打破了蒙丵古騎兵野戰無敵的神話, 其影響必然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