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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783章 廷推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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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有這種可能。”見眾人一臉不信, 王寅道:"廷推是暗著的, 誰也不知道誰投了誰, 那一切都只是猜測而已。”

"這對他有什麽好處?”眾人難解的望著王寅道。

"但對張居正有好處。”王寅道:"這樣他就可以和大人一起, 特旨簡拔入閣了。”除了廷推之外, 還可以由皇帝繞過群臣, 直接下中旨任命大學士。可謂一條捷徑, 但皇帝很少行使這項權力。這並不是因為皇帝有不干涉政府的自覺性, 事實上是因為——哪怕皇帝願意給, 大臣都不願要。

本朝的官員, 向來對皇帝直接插手政事十分反感, 更是隻接受廷推出來的結果。他們極其鄙視那些, 不要臉接受皇帝直接任命的同僚……這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而是文官集團的一種集體性格, 在一個皇權至高無上、昏君層出不窮的國度裡, 這是他們能與皇帝分享權利的保證。

所以很多人寧可不升官, 也不願意接受皇帝的中旨。當然一樣米養百樣人, 難保有人豁出去不要臉, 也要走這條捷徑升官發財, 但是別忘了, 皇帝的聖旨並不是無敵的, 內閣和六科還有封駁權, 完全可以把旨意退回去, 不讓人破壞這條規矩。

不過現在的情況是, 科道言官以徐階的馬首是瞻, 內閣中高拱也不可能直接反對, 所以王寅認為, 張居正靠中旨入閣, 還是很有把握的……當然為了減少輿論壓力, 拉著沈默一起趟這趟渾水, 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眾人覺著有這種可能, 沈默感到胸中有些煩悶, 用手捋了一下唇須, 看著王寅道:"你覺著張太嶽能接受?”捫心自問, 沈默不會接受這種隱患多多的進步形式, 他寧肯給人以愛惜羽毛的印象。

"他別無選擇。”王寅語調清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既然這條路能走通, 他為什麽不走?”頓一頓道:"只是大人, 八成要陪他一起遭罪了……”

書房中陷入安靜, 眾人都不說話, 唯恐打亂沈默的思緒。良久他站起身來, 推開身後的格子窗, 冷冽的空氣便穿堂而入, 把書房裡的紙張刮得嘩啦作響。感到頭腦清醒了一些, 沈默重又把窗戶關上, 坐回位子上道:"天下[ 遮天 ]下雨娘要嫁人, 別人怎樣我們管不了。”就當眾人以為他泄氣時, 卻見他眉頭一挑, 傲氣凜然道:"但誰也別想擺布我的命運, 我只會堂堂正正的入閣”

眾人神情一凜, 知道大人下定了決心。誰知沈默看一眼王寅, 淡淡笑道:"十嶽公, 你得逞了。”

"呵呵……”王寅笑笑沒回答, 一切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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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系列慶典結束, 喜慶的氣氛還沒有消散, 京官們的注意力, 便被即將到來的廷推吸引去了。雖然首輔和次輔分別舉薦了張居正和沈默, 但沒到廷推結果出來的那一天, 誰也不敢保證, 這兩個名額將花落誰家。很多人就認為, 上次抱憾折戟的蒲州公, 將會卷土重來, 當仁不讓的佔據一個名額。

可很快, 楊博府上便放出話來, 蒲州公不會以候選的身份, 參加此次廷推, 請諸位大人切勿錯愛。老楊博一言九鼎, 當然不是開玩笑, 這樣說出來, 就等於退出了此次競爭。很多人感到意外, 但轉念一想, 他也是別無選擇。

因為吏部尚書乃六部之首, 楊博一旦入閣, 將立刻與徐階並駕齊驅, 而次輔高拱, 只能身居其後, 這肯定是徐、高兩人不能接受的。所以要麽放棄吏部, 要麽選擇入閣,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經過上次的挫折, 楊博對入閣的熱情已經淡了——那是個以進門早晚定地位的鬼地方, 難道以自己的資歷地位, 還要排在高拱、郭樸、李春芳這些小輩之後?寧為雞首、不為牛後, 還不如把天官吏部尚書當好呢再說, 轉年就是六年一次的京察, 京察意味著什麽, 在政壇浸n幾十年的老楊博, 可是再清楚不過了。他知道, 只要利用好了這次機會, 自己就能和內閣分庭抗禮, 何必要去巴巴受那鳥氣?

但他之所以這麽乾脆的宣布退出, 是因為和親家徐閣老已經談妥, 只要自己退出並按他的要求投票, 那兵部尚書一職, 將由王崇古繼任。能拿一條雞肋換取一塊肥肉, 楊博認為這比生意很是劃算。但也不能讓張居正那麽痛快了, 所以他要在犒賞銀子大做文章——就知道張居正會迫於形勢, 勉力應承下來, 可這樣一來, 王公勳舊、文武百官, 還有京營數萬官兵的俸祿餉銀就沒了著落, 到時候倒要看他怎麽應付。

這不是楊博小肚雞腸, 睚眥必報, 而是多少年的帶兵經驗告訴他, 如果不對冒犯者施以報復, 將會有更多人冒犯自己。當然, 手段要隱蔽, 更不能損害自己的形象, 否則得不償失。所以楊博此刻, 正在為一個人頭痛不已——就是那當面斥責自己的小小禦史詹仰庇。

那日在金殿之上, 老楊博被詹仰庇狠狠掃落了面子, 結果讓人當場看了笑話不說。後來他以兵部尚書的身份, 代替沈默出席慶典時, 總感到別人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怪異, 還時不時有冷言冷語傳到耳中, 嚴重損害了他的威信和自信……這也是楊博早早宣布, 退出廷推的原因之一。

可他偏偏拿這個詹仰庇沒有辦法, 因為對方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 去年才躋身官場, 只是個最低級的監察禦史, 但勝在身家清白, 官位低得不能再低。這種愣頭青其實最難對付, 因為你找不到這種人的把柄, 又不能不講道理的以勢壓人, 否則會給人留下‘跋扈、‘以大欺小的印象, 反而會激起很多人的逆反心理, 對那‘受迫害的小角色施以保護。

楊博如鯁在喉, 又發作不得, 他的下屬自然遭了秧, 好幾個人因為丁點小錯, 被他罵得狗血噴頭, 不知部堂大人這是怎麽了, 全都躲得遠遠的。好在一位大人物到訪, 讓大夥兒都松了口氣……

"是誰惹蒲州公, 生這麽大氣啊?”一把響亮的聲音, 配著瑰奇的相貌, 正是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內閣次輔高拱高肅卿。

"呵呵……”楊博火氣再大, 也不能朝著高拱發, 唯有苦笑道:"讓新鄭見笑了, 些許跳梁小醜, 不足掛齒。”

"哦?莫非與在下同病相憐?”高拱似乎從來都是胡同趕豬, 直來直去, 絕不會繞彎子。

"呵呵……”楊博只是笑, 其實也就默認了。他終於體會到, 被言官纏上的痛苦, 而高拱早就陷入苦海, yu仙yu死了。

高拱和言官交惡, 導火索還是那胡應嘉的彈劾, 雖然因為皇權交替, 那些刁毒的指控再也威脅不到他, 但在某人的關注下, 言官們卻沒有輕易放過他。非但如此, 他們還深挖細節, 不遺余力的繼續給高拱抹黑……胡應嘉原疏裡, 隻說高拱晚間擅離大內, 並未具體說他回去幹什麽。但因為高拱辯疏裡, 為解釋自己為何把家搬到西苑附近, 有一句‘臣家貧無子, 意思是說, 自己缺少運送物品的人手, 所以才移家就近。但這‘無子二字, 卻被人抓住把柄, 編排出他曠工, 是為了回家與姬妾尋歡作樂, 以圖生子

謠言越傳越邪乎, 到後來竟成為‘高拱晝日出禦女, 抵暮始返直舍, 也就是說, 高拱上班時間回家白日宣n, 直到晚上才回直廬過夜。已經與真相完全顛倒。可謠言有鼻子有眼, 偏偏高拱還無法辯解, 否則越辯越黑, 止增笑耳。

他不說清真相, 卻不妨礙圍觀群眾腦補香豔情節, 結果坐實了他好色如命的名聲。尤其是不明真相的老百姓, 更是直問:‘這樣的色棍, 怎麽混進大學士隊伍, 成為國家領導人呢?把高拱的面子落了個粉碎。

高拱向來愛惜自己的名聲, 結果名聲被糟蹋成這樣, 心中憤恨自不消提。想到他的遭遇, 比自己慘多了, 楊博的心情竟松緩許多, 原來想讓自己受傷的心好過些, 最好的辦法就是, 比比比自己還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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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禦史言官太不像話了”高拱拍案怒斥道:"朝廷設立言官, 本是為了糾偏正邪, 清滌汙弊現在不辨忠奸不問是非隻知一味投機, 沽取直名”

也許是建立了同理心, 楊博覺著他說得太對了, 不由點頭道:"是啊, 就是一群胡亂撕咬的惡犬”

"說得好, 連皇上也成為他們目標, 這些人不整治是不行了”說著從袖中掏出本奏章道:"你看看, 這是皇上轉給內閣的……”

楊博本不想接, 但一看名字, 竟然又是那‘詹仰庇。一看到這名字, 登時心頭火氣, 當即接過, 展開一看, 不由驚掉了下巴——這詹仰庇真是膽大包天, 什麽都敢說啊

原來這詹禦史也不知從哪兒聽說, 皇后最近生病了, 而生病的原因, 似乎是夫妻感情不和, 因為據說皇后現在不住在坤寧宮, 搬到別處去了。按說深宮禁苑的那些事兒, 向來諱莫如深, 小道傳出來的消息也不足為信, 至少不能當作奏章的材料使用。可他偏偏信了, 還就此向皇帝上疏言事——請皇帝讓皇后還居坤寧宮, 勸他們夫妻和睦, 別老惹皇后生氣, 萬一把皇后氣出個三長兩短, 你可怎麽辦啊。

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犯了窺探‘宮闈之事的忌諱, 所以嚴明這是‘冒死上書‘, 可又怕皇帝氣昏了頭, 當真把自己哢嚓嘍, 所以又強調自己‘雖死賢於生, 也就是說, 你殺了我, 我反而更偉大, 為您的名聲著想, 還是別殺我的好。

這非分無禮的奏章, 所說的偏偏都是實話, 是以隆慶收到之後, 大為惱火卻不便發作。要是換了嘉靖的話, 哪管三七二十一, 肯定把那上疏人推出午門, 廷杖伺候了。可隆慶不是嘉靖, 他非但沒有打人, 還得為了皇家的體面, 親筆手批道:‘後侍朕多年, 近有疾, 移居別官, 冀卻病耳。爾不曉宮中事, 妄言姑不究。不但沒有追究, 還耐心解釋了跟皇后分居的原因, 真是難得的好脾氣。

可要是隆慶真不介意的話, 就不至於把這本奏疏, 再轉給高拱了。那意思顯然是說, 我都被人欺負成這樣了, 你得管管呀。

批龍鱗的事兒可不好管。楊博沉吟道:"內閣的意思是……”

"很快就要京察了。這個是甄別賢與不肖的機會……”高拱緩緩道:"科道固然有京察拾遺之責, 但亦當在審查之列, 不應置身其外。”

楊博沉默不語, 他當然願意借機整治一下言官了, 但按例言官是不在京察范圍之內的, 要是貿然提出, 肯定要被那些罵神的唾沫星子淹了。他不願被人當槍使, 故而反問道:"這是皇上的意思?”

"不是, 是我個人的。”就算是, 高拱也不能承認呀。

"哦……”楊博頓了半天, 斟詞酌句道:"新鄭所言, 自然極有道理, 我也十分願意照做, 可是納言官入京察之列, 與體制不合, 言官們肯定會說‘若政府動輒察典科道, 那麽科道監察政府之權何以行使?, 到時候豈不是給內閣添麻煩?”

"言官非官耶?”高拱冷冷說, "因何不能納入京察之列?言官乃朝廷的耳目風憲之司, 本應持公平、糾不法、諫權勢;然則, 有些不逞之徒, 甘為私人之鷹犬, 目無君上、心懷叵測, 無事生非、唯恐天下[ 遮天 ]不亂若不施以重手, 嚴加懲處, 則國無正道矣”

"那徐閣老的意思是?”楊博心動了, 但離行動還差得很遠。

"我在內閣裡提過了, 他不置可否。”高拱悶聲道。這就夠了, 因為他的這番言論, 八成是徐階所希望的……徐階巴不得能讓高拱和言官的戰鬥火上澆油。但高拱不在意, 他要說服的是楊博:"吏部要幹什麽, 何須聽內閣的?”

"話雖如此……”楊博笑笑道:"但我向來敬重元輔, 他得有個明確的態度才行。”

"你這人怎麽有眼無珠?”聽他這麽說, 高拱著惱道:"你敬重誰不好, 偏要敬重他, 真是被人賣了還感恩戴德”

"請新鄭慎言”楊博面色一沉道:"徐閣老對我至誠至愛, 閣老莫要多說無益”

"真是……”高拱看著他, 一臉‘你真可憐道:"他要是真對你至誠至愛, 內閣次輔的位子就落不到我身上了。”

"什麽意思?”楊博表情不善道:"你把話說清楚了”畢竟是殺伐決斷的大帥出身, 一發作真能把人嚇一跳。

"瞎怎呼什麽?。”不過高拱可不是嚇大的, 他冷笑道:"你也不想想, 自己為什麽沒撈著入閣。”

楊博的思緒一下回到半年前, 那場他此生最大的挫折, 也是最大的疑問上——當時皇帝破例授予他翰林學士之位, 為的不就是讓他有資格入閣?可當他通過廷推後, 卻硬生生又被皇帝從名單上劃掉, 皇帝為什麽出爾反爾, 不給解釋, 這個謎一直亙在他心裡, 百思不得其解。

他當然猜到過, 應該是徐階搗得鬼, 可雙方本來就是攻守聯盟, 徐閣老又信誓旦旦說, 一定會幫他入閣, 事後也是萬分歉意, 說皇帝病症多因丹藥而起, 故而喜怒無常, 妄行難測, 非要把你換成李春芳, 咱們怎麽勸也沒用。

因為嘉靖病重期間, 除了徐階之外, 不見任何外臣, 所以楊博雖然不太相信, 卻也沒有證據揭穿他, 只能將信將疑。 後來見徐階真把唯一的女人嫁給了張四維, 便不再懷疑他;加之大捷之後, 他又為自己開脫, 楊博就更加寬慰了, 便也答應了徐階這次的請求。

但現在高拱舊事重提, 楊博心裡那道傷疤又被揭開, 心尖痛得直抽搐:"你有什麽證據?”

"當時是沒有外臣在場。”高拱淡淡道:"但並不代表, 沒有第三個人聽到。”

"你是說……”楊博渾身一震:"先帝身邊的黃錦?”

"呵呵……”高拱答非所問道:"反正我不相信, 那是先帝昏亂之中所為。”

分割

嘉隆之交的官場, 就是這樣一片混亂, 總是要經過一番廝殺, 最強者才能脫穎而出, 施展自己的才華。其實此時的徐階、高拱、楊博、張居正等人, 大都是歷史上的正面人物。但為奪取或保有權位的, 往往會調動起人們最隱蔽和最卑鄙的情操, 這些在歷史上赫赫有名、彪炳史冊的偉大人物, 同樣會施展權術陰謀, 殺敵於無形之中。

但他們不會因為權力鬥爭, 而枉顧國家的利益, 事實上, 每個人都希望國家按照自己的規劃前進, 而不是想著如何中飽私囊, 這也是此時的群臣, 與嚴嵩時代的最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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