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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確實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 但始終並未扼殺人們的思想活力, 只要你願意, 可以自由的講學、出版、結社、集會, 宣揚自己的思想, 雖然如果太過驚世駭俗、對社會綱常的衝擊過大, 還是會遭到或明或暗的抵製甚至迫害。但這種反對極少來自皇權, 大多隻發自於思想界的對手, 以及因為這些對手本身就是官員, 而帶來的行政打壓。
對這種異己, 本朝上下無疑是寬容的, 並不會窮追猛打, 更不會趕盡殺絕, ‘文人動口不動手、‘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這已是約定俗成的規則。所以仁宣以來, 國朝鮮有因成為思想異端被害的學者, 跟政壇上的你死我活對比十分鮮明。
哪怕因為那場大禮議中, 天下[ 遮天 ]的讀書人九成九站在繼嗣派這邊, 其中又以王學門人表現最為激烈, 他們在講壇上罵、在書院中批、在出版物上挖苦繼統派, 聲援楊升庵等人, 結果惹惱了嘉靖皇帝, 下令關閉全國私人書院, 禁止公開宣講王學。但也沒有出動廠衛大肆抓人、大興 獄之類, 誅殺株連更是沒有……就連那繼統派頭子楊升庵, 也不過是任其在昆明醉生夢死, 就是偷偷跑回四川老家, 也睜一眼閉一眼而已。並沒有傷到讀書人的元氣。
這種現象可能有兩方面原因促成, 一者, 從本朝往前看, 中國歷史上的王朝興替, 原因種種, 但總逃不出民生、軍事、政治幾個層面, 卻從未因思想的衝擊, 導致皇權統治動搖。百無一用是書生, 漢族的皇帝們不認為讀書人之間的事兒, 有什麽危害性, 自然也就沒有鉗製學術思想的意識。
二來, 本朝理學盛行, 讀書人以名節自勵, 講求修、齊、治、平之道, 將個人的成功與對國家的貢獻統一起來, 自然深受統治者的歡迎。雖然崇尚自由自我的王學興起, 但在理學家看來, 心學太易流於空談, 若學那魏晉名士高坐清談自然是好, 若是要拿來經世濟國, 卻是麻繩拴豆腐, 提不起來。
目前最為人熟知的三公槐辯論, 也恰恰證明了這點……每次辯論會人山人海, 聲勢浩大, 卻都把精力放在諸如‘人本性之善惡、‘聖人有心無心、‘何謂仁之體之類, 一些玄之又玄的問題上, 就是辯出花來, 又能有什麽結果呢?偏偏卻辯者如癡如狂, 聽者如夢如醉, 全都投入的不得了。
像這種越扯越淡的辯論會, 既能彰顯京都的學術氣氛、又吸引天下[ 遮天 ]的讀書人匯聚京城, 朝廷當然支持了。而且其會址設在北京國子監, 本身就給人一種權威的印象, 加之京城那些閑得蛋疼的翰林詞臣, 極其熱衷投入這種辯論……因為在三公槐論壇上雄辯一場, 若能大殺四方, 便可名震京城;就算贏不了, 只要表現精彩, 也能混個臉熟不是。
這年頭, 冗官多職位少, 能有前錢二途的職位更少, 不搏出位靠排隊, 等到花兒謝了也排不上。
再者, 北京城也確實需要這樣一個高端的論壇, 來抗衡江南那些著名的書院、文會, 不然堂堂帝都, 被鄙視為文化沙漠, 沒有絲毫學術地位, 這是京中那麽多自命不凡的進士老爺、翰林相公們, 實在無法接受的。
結果三公槐辯論誕生伊始, 便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隻用了短短五年時間, 就成為了北方唯一可與江南抗衡的學術中心, 人人都以登上這個論壇, 一展辯才為榮, 甚至有許多南方的學者, 專程千裡迢迢趕過來, 就為了和京城的文人們一較雄長, 這在以前是無法想象的……在三公槐論壇誕生之前, 人們隻把京城當成大明的政治中心, 至於其它方面, 可從沒放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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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槐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 就連深居九重的嘉靖帝也如雷貫耳。他對當年文人們誓死捍衛正統的表現, 印象十分深刻, 相信自己穩定統治了幾十年, 這些死抱著聖人之言的讀書人, 也會像當年維護他大爺一樣, 清一色站在自己這邊。
因為我是皇帝, 是君父, 是綱常之首, 是大明的正統, 是那些讀書人唯一的選擇
所以他要把海瑞放到三公槐, 讓天下[ 遮天 ]的讀書人來批判他, 就不相信所有人都是他的同黨
當然為了萬無一失, 嘉靖還命禮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學士李春芳前頭, 匯集在京的所有詞臣翰林、文墨之官, 一起開會研究, 到時候如何駁斥海瑞的每一句話, 如何把他批得體無完膚……當然皇帝不會承認是自己指使, 這一切都是群臣看到君父受辱, 感同身受的自發行為。
看了李春芳初步整上來的方案, 皇帝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他相信這次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了。於是下令將原定本月底的三公槐辯論再推遲一個月, 好讓更多的知名學者, 能夠趕到京城來參加。為什麽如此鄭重呢?因為嘉靖知道, 海瑞造成的影響已經十分惡劣, 而且他認為那個反對他的小集團, 勢力十分的強大, 必須、只能、唯有通過一次聲勢浩大的批判, 才能將局面徹底扭轉過來, 繼而粉碎一切圖謀不軌者。
為此, 他願意等, 當然前提是龍體還能堅持……好在有李時珍這個大國手在, 一時倒也崩不了。
皇帝如此重視, 辯駁對象又是千古第一人海瑞, 這次三公槐辯論的火爆程度可想而知。從二月底開始, 各地高手陸續湧向京城, 到了三月份, 各大流派的代表全部到齊。翻開預備出席論壇的名冊, 你會看到什麽文壇盟主、詩壇領袖、學派巨頭、理學名家之類的, 全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佔了大明朝文化界的半壁江山。當然這些人全都上台開戰, 那就成打群架了, 到時候還是少數人過招, 多數人看熱鬧。
那些大腕們最多也就是支支招、點點評啥的, 一般不會上台參戰。這也可以理解, 畢竟都是成名成家的大人物, 贏了份, 輸了更丟人, 這買賣橫豎不劃算。
不過也不絕對, 說不定誰就能把他們激得上台開罵, 那觀眾們值回票價, 挑戰者就名揚四海, 日後為士林津津樂道, 也算一段佳話不是。
但這都是以往的經驗, 這次其實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 這次的題目一點不空不淡, 反而無比的敏感禁忌, 如果馬上召開, 速戰速決還好, 可能憑著強大的思想慣性, 結果不會意外。可皇帝為求效果最佳, 硬生生拖後了一個月, 結果好多人提前抵京。這麽多知識分子湊在一起, 必然要交流切磋, 三公槐辯論的題目, 當然是他們談論最多的。
茶館中、酒肆裡、青樓上、海子邊, 到處都有學者們高談闊論的聲音, 真理越辯越明, 漸漸地, 許多人的思想起了變化[ 天珠變 ], 甚至觸及到一些從前都不敢想的地方。
對皇帝來說, 這都是失控的隱患, 但他的健康狀況極糟, 被海瑞氣得臥病不起, 整日昏昏沉沉, 直到春暖花開才好轉, 卻也忽略了那些夾雜在情報中的驚世駭俗, 使這場辯論得以順利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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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能在現場啊。”今天是三公槐辯論的日子, 依然軟禁中的沈默, 發出了這樣的感想。
"呵呵……”朱五苦笑道:"大人, 這個真辦不到。”
"我知道, 我知道。”沈默朝他笑笑道:"只是覺著這樣的歷史時刻, 真應該親眼見見, 親耳聽聽啊。”
"看記錄也是一樣的。”朱十三安慰他道:"咱們有五個書記員在現場, 保準一段都漏不了……錄完一段就給您送回來, 新鮮著呢。”
"這還差不多。”沈默罕見的抱怨起明朝的落後來, 心說, 要是有個衛星電視, 不就什麽都結了嗎?
朱十三不太理解沈默的反應, 他還從沒見大人為一件事這樣的撓心撓肺呢, 心說不就是一場辯論會嗎?有那麽吸引人嗎?在他看來, 還不如粉子胡同裡, 一場胡姬的肚皮舞表演更有吸引力。
這就叫‘夏蟲不可以語冰, 他不會理解沈默多麽珍重這個天賜良機。其實在整個海瑞上書的前後, 沈默或明或暗做了許多工作, 完全違背了王寅所定的方針, 甚至違背了做人的原則, 將一個個盟友、追隨者, 推到危險的境地, 甚至……將自己也搭上了。
付出這麽大代價, 所謀自然非小——他隻為一件事, 那就是強化海瑞上書的效果, 將其從海瑞一個人的道德成功, 轉變為觸動整個社會思想變遷的導火索。
這轉變是個無比困難的過程, 要進行浩大繁複的工程。沈默早就設計好了, 調動自己掌握的輿論力量, 發動一場‘君臣之道的大討論, 三公槐自然是戰場之一, 還有東南的出版物、書院、上海新開辦的報紙, 所有能利用的手段, 都將被發動起來, 強行做一次思想的開啟。
這樣做的壞處顯而易見, 他一直刻意隱藏的軟實力, 很可能徹底暴露出來……因為計劃太龐大, 刻意的痕跡不可能抹去。那些真正的敵人只要抓住蛛絲馬跡, 就能順藤摸瓜找到主使, 等待他的, 必然是迎頭痛擊, 甚至是毀滅性的打擊。
歸根結底, 他目前的實力還不足以使用這柄利刃, 就像小孩耍大刀, 很容易傷到自己。最穩妥的辦法, 是等小孩長成大人, 再操這柄刀來耍。但他的目標太遠大, 遠大到渺茫, 如果老是安全第一, 追求穩妥的話, 可能忙活一輩子都忙不到點上去, 被歷史毫不費力的湮沒。
這世上有條真理, 風險越大收益越高。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賭博, 不可能永遠都讓你打必勝之仗的, 到了關鍵時刻, 該冒險就一定不能猶豫。所以沈默早就下定了決心, 要推出籌碼去搏一把。
誰知老天垂憐, 嘉靖竟然想他之所想, 急他之所急, 主動張羅著要開一場批判大會。皇帝主動去做的效果, 比他能用所有手段加一塊, 還要強之百倍……當然前提是, 辯論的過程和結果, 是自己想要的。
所以一得知三公槐辯論的消息, 沈默便馬上取消了原定計劃, 暗命王寅、沈明臣、鄭若曾等人, 並聯絡徐渭、王畿、季本等人, 讓他們以個人的名義, 邀請有志一同的名士學者前來助陣, 縱使不主動出戰, 也得給本方的辯手喝彩叫好吧。
這下王寅等人的工作了可大了……沈默在牢裡, 畢竟只能掌握個大方向。具體如何幫襯海瑞, 如何應對可能的被動局面, 乃至誰出場助拳, 套路如何, 這都是反覆推敲過的。好在二月底, 造人成功的徐文長, 終於回到了京城;與他同行的還有鄭若曾和王畿。王老先生不顧八十高齡, 還在盡力出謀劃策, 其他人又怎好意思不絞盡腦汁, 把方案做到盡善盡美呢?
今天就是出結果的日子了, 甭管之前準備的再充分, 沈默仍是滿心的惴惴不安。這時天空中響起悅耳的鴿哨聲, 他抬起頭, 看到一隊白鴿從頭頂飛過, 真想變成它們中的一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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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鴿子, 越過鎮撫司高高的圍牆, 飛到國子監, 落在三公槐上休憩, 一邊梳理著羽毛, 一邊歪頭向下看去。
論壇就建在三公槐下, 因為經常要舉行辯論, 三公槐前的大片空地, 已經改成了一個三丈見方的講壇, 講台三尺高, 漢白玉鋪就, 上有香爐、蒲團, 望之肅穆高雅, 此刻空無一人。
台下擺滿了一排排的坐墊, 就連北面三公槐底下, 也都設上座位, 密密麻麻的足有七八百個位子。
因為這個辯論是在國子監內, 自然不是想來就能來的, 想坐在台下, 需要通過三種途徑, 最上等的, 是被國子監的一個委員會主動邀請過來, 當然都是些大師大腕才有這個榮幸, 而且三公槐下, 人人平等, 甭管你是蟒袍玉帶, 還是王公貴族, 只要在學術上不給力, 都入不了委員會的法眼。
所以那些名流貴族之類的, 為免自取其辱, 只能對此敬而遠之了。
這受邀的嘉賓特別多, 質量也特別高, 薈萃了大明朝的文化精英, 翻開名單一看——歐陽德、王畿、黃佐、魏良弼、羅汝芳、李渭、王世貞、朱載堉……端得是星光熠熠。
第二種, 是自己到國子監報名的, 平時不管士農工商, 都能領到門票, 但這次論壇的熱度太高、但座位有限。所以門檻提高了許多, 一些平時夠資格被邀請的, 也只能走申請一途, 許多地方的學界領袖, 在京官員, 都在此列。
第三種, 是國子監的太學生, 都有資格來旁聽, 但這次座位有限, 他們只能站在外圍著了。
其實還有很多人, 不是通過這三種方式進來的, 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畢竟想進來觀看的大有人在, 門票就成了可居的奇貨。國子監雖乃莊嚴的學術機構, 但裡面的官吏可都是人, 拿門票換點銀子補貼下家用, 完全可以理解。
據說這樣的門票, 在市面上已經被炒到五百兩銀子一張, 還有價無市。
現在距離嘉賓入場, 還有一點功夫, 國子監的太學生抓緊最後的時間, 將會場的茶水、坐墊布置到位。 能在這種場合端茶倒水, 還能在邊上旁聽, 他們感覺無比幸福, 尤其是一個望之十五六的年輕人, 臉上的笑容比陽光還燦爛。
"鄒爾瞻, 別傻樂了, ”看到自己的同窗, 一直咧著嘴傻笑, 一個相貌老成的年輕人輕聲道:"有點出息好不好。”另一個面容俊俏的年輕人, 也湊過來笑道:"是啊, 爾瞻, 口水都流出來了。”
那叫爾瞻的, 趕緊抬手去擦嘴巴, 才發現自己被騙了, 苦笑道:"夢白老弟, 你又耍我。”
"是你老不長記性。”那叫夢白的笑眯了眼道:"看人家叔時就從來不上當……”話音未落, 便聽那叫叔時的小聲道:"司業大人來了……”
"星鄒元標顧憲成你們三個嘀咕什麽呢”還是被司業大人看到, 慍怒道:"要肅靜莊嚴, 再不長記性, 就統統回房思過去。”
若是不能看這場, 三人會鬱悶死的, 星趕緊陪著笑司業道:"不敢了, 不敢了。”兩人趕緊跟著行禮。
好在司業只是嚇唬他們一下, 轉身就走了。三人擠眉弄眼, 扮個鬼臉, 趕緊分頭忙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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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能不能寫好這場辯論, 忐忑啊……不是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