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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悅賓樓一會後, 沈默和張居正之間, 便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 雖然都把對方當成是未來的對手, 但他們都認識到, 在目前這種大佬凶猛過招、朝中巨滔天的時刻, 對彼此來說最佳的選擇, 乃是暫且放下矛盾, 彼此合作, 共度時艱。
一是因為他們對自身實力的清醒認識——比起那些根深蒂固的老頭子來, 兩人的實力還是弱了……張居正自不消提, 就連沈默, 雖然黨羽眾多, 無奈根基尚淺, 麾下眾人徒有潛力、卻無實力, 平時看著還好, 但真到了這種比拚內力的時候, 實在不夠看。
二是因為他們共同的處境, 徐階提拔兩人入閣, 其實是希望他們能幫著對付高拱的, 然而兩人對高拱的印象都不錯, 更不想因此得罪了皇帝。同時, 他們又因為不同的原因, 感受到了來自徐階的強大壓力, 使他們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出路何在, 何時能實現抱負?
在強大壓力下, 兩人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同盟, 然而兩人皆是一世之傑, 誰也不會甘居從屬的位置, 這就導致這種同盟關系, 是松散的各自為政, 是基本靠猜的各懷鬼胎——甚至連結盟本身, 都是心照不宣的, 誰也沒說過要和對方‘聯手之類的話, 只能從對方的言行舉止中, 去猜測判斷其真實意圖。
兩人之間複雜微妙的關系決定了, 這是一場天才間的遊戲。你必須和對方保持同樣的智慧, 才能做到共同進退、相互照應, 如果你的心智不及對方, 就有可能被牽著鼻子走, 成了人家的墊腳石、擋箭牌, 甚至被賣了, 還會幫人家數錢……
現在, 張居正第一次表露了他的態度——對於徐階和高拱之間的爭鬥, 他不覺得這是麻煩。恰恰相反, 很可能在張居正看來, 這是件大好事。因為二虎相爭、必然是一死一傷。說白了, 最好是兩人連同他們各自的同黨, 都卷鋪蓋回家如此, 毋須勞咱們費神, 橫在前面的兩座大山一下子都搬走了。
在張居正看來, 這沒有損害, 只會帶來利益……徐階下台, 需要自己來照顧他的晚年, 必然要將大部分實力轉交給自己, 這樣自己這個末位閣老, 靠著丁未科同年的幫襯, 就有了和沈默掰一掰手腕的能力, 到時候無論是戰是和, 都距離最終勝利更近了不是
聽了張居正的話, 沈默當時只是淡淡一笑, 坐回轎子裡, 他才皺起了眉頭……張居正那番表態, 其實是七分真、三分假, 甚至是半真半假, 他不相信張居正能天真的認為, 皇帝會放徐階和高拱同時離去……大明還要不要治國了?退一萬步講, 就算兩人同時離開,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了, 也輪不到自己和張居正兩隻小猴子……趙貞吉、葛守禮等起複老臣, 可在那裡虎視眈眈呢, 恐怕獲利最大的, 將會是他們。
當然沈默不會覺著張居正不切實際, 畢竟他作為徐階繼承人, 有把一切往好處想的權利。但自己的處境比他艱難多了, 如果不能盡快想辦法改善在徐階心中的印象, 那麽等著高拱一去, 自己很可能將成為徐階下一個暗算的目標……而以他對局勢的判斷, 這種可能性十分之大。
該怎麽做?沈默是有辦法的, 有些他已經做了, 有些他還沒做, 他還想再等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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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 三月三到了。
目前暫攝部務的李春芳, 十分重視這次聚會, 雖然內閣進入繁忙時期, 但他還是特意放假半天, 讓一乾司直郎和中書舍人全都回家待著, 以便二位國老能敞開心扉, 爭取把問題都解決了……在李閣老看來, 當前之下, 沒有比內閣恢復秩序, 更重要的事了。
這天上午, 他也什麽都不幹了, 親自跟廚房敲定了菜單, 半數松江菜、半數河南菜, 保證二位國老眼前, 都是自己的家鄉菜。又監督著雜役們把食堂重新布置一遍……原先的紅色提花地毯卷起來, 換上使人心情平靜的湖藍色地毯, 桌上多擺些使人愉快的鮮花綠葉, 絞盡腦汁想為這次重要的聚餐, 創造最好的客觀條件。
辰時一過, 他就催促沈默幾個, 分頭去請徐階、高拱和郭樸前來赴宴。約莫大半個時辰後, 沈默把郭樸請來了。李春芳和郭樸的關系不錯, 兩人見面還打趣了幾句, 然後李春芳便開始婆婆媽, 請郭樸待會兒務必幫忙說合二位閣老……言外之意, 你可別起哄架秧子, 光幫倒忙啊
聽了李春芳的請求, 郭樸苦笑道:"高閣老那脾氣, 你還不知道?真要是發作起來, 神仙也勸不住啊”
"那就不給他發作的機會, ”李春芳看看沈默道:"咱們大家一起努力, 爭取把他的火氣壓住。”
郭樸一聽就不高興了, 似笑非笑道:"為什麽不壓徐閣老?”
"徐閣老是好脾氣的。”李春芳笑道:"所以咱們得多照顧急性子。”
這麽一說, 郭樸也不便發作了, 便坐在那裡喝茶, 與沈默閑聊道:"聽說江南最近和王國光處的不錯?”
"呵呵……”沈默低頭吹吹茶杯的熱氣, 心中快速轉念, 覺著郭樸這話別有深意, 便含糊道:"唉, 王部堂最近不順, 我倒是經常開導他。”
"是啊。”郭樸點點頭道:"他是個理庶政的好手, 卻從沒碰過戎政, 把他放在兵部, 不別扭就怪了。”
李春芳看了郭樸一眼道:"萬事開頭難嘛, 有王崇古幾個輔佐著, 相信王疏庵很快就會上手的。”今天的主題是‘萬事和為貴, 他不希望郭樸冷嘲暗諷徐閣老。
郭樸撇撇嘴, 看看沈默道:"得, 改天上我那, 咱們關起門來隨便聊。”
沈默笑著點點頭, 李春芳無奈的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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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午時, 李春芳就坐不住了, 親自去會極門口候著, 沈默和郭樸也隻好跟上, 三人等了一刻鍾, 見張居正伴著一具肩輿從宮門處緩緩走來。
李春芳登時就懵了, 嘴唇哆嗦道:"高閣老怎麽還沒到?這可如何是好?”讓徐階看到, 高拱竟比自己還大牌, 肯定要不高興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沈默輕咳一聲道:"咱們迎迎去。”
"嗯。”李春芳隻好把心事收起來, 擺出一臉的笑容, 帶著沈默兩個, 朝著那肩輿迎了過去。
"卑職等恭迎元翁”遠遠的, 李春芳就拱起了手:"您老近來貴體可好?”
"好, 好……”徐階已經看到, 出迎的人中, 沒有高拱和陳以勤, 本來滿臉的笑容頓時去了一半, 有些皮笑肉不笑道:"暫時還死不了。”
"瞧您說的。”沈默笑著攙扶著徐階下了抬輿, 笑容真誠道:"皇上萬歲, 閣老百歲。您老還得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真還乾二十年, 有些人就會恨死我了。”徐階似笑非笑的站定。
"怎麽會呢, 這些天您不在, 咱們都想掉了魂兒似的……”沈默笑著接話道:"天下[ 遮天 ]人都盼著老師永保安康, 百姓好多過幾年安生日子呢。”
聽了這話, 徐階大感受用, 拍拍沈默的手道:"將來還得靠你們年輕人……”言外之意, 現在還得靠老夫。
一行人說著話進了內閣, 在食堂中坐定說, 喝茶說話, 因是為了哄徐階開懷, 幾位閣臣都撇開了面子, 一唱一和的插科打諢講笑話, 倒也其樂融融。徐階在家裡憋得久了, 今日重回內閣, 又見閣員們比往常還要奉承自己, 他真是如魚得水, 歡暢愉悅。聽別人講笑話, 他也技癢道:"最近聽了個四喜詩, 蠻有意思的。”見眾人做洗耳恭聽狀, 他便吟道:"說是, 頭一喜, 久旱逢甘雨;第二喜, 他鄉遇故知;第三喜, 洞房花燭夜;第四喜, 金榜掛名時……”說完之後, 見眾人一臉木然, 他有些抓瞎道:"怎麽, 不好笑嗎?”
"呃, 哈哈哈……”眾人捧腹笑起來, 道:"真太好笑了……”心中卻哀鳴道:這四喜詩好不好已經流行十幾年了, 怎麽這老大爺才聽說呢?
見徐階有些尷尬, 張居正趕緊出來圓場道:"我還聽說, 有個‘四更喜。”
"怎麽講?”眾人來了興趣。
"每一句前頭加上二字。”張居正道:"曰, 十年;曰, 萬裡;曰, 和尚;曰、教官。”所謂教官, 就是海瑞最初擔任的職務, 向來由屢試不第的老舉人擔任, 仍然有資格參加會試。
"哦……”李春芳便按照張居正說得, 吟一遍道:"頭一喜, 十年久旱逢甘雨;第二喜, 萬裡他鄉遇故知;第三喜, 和尚洞房花燭夜, 第四喜, 教官金榜掛名時。”眾人聞言捧腹大笑起來, 不過這次的笑, 可比上次真多了。
"我也聽說過, 一個‘四最喜。”沈默也笑著湊趣道:"似乎比太嶽兄的那個還進一步。”
"快講快講。”眾人一起催促道。
"說是在那七字之下, 再增加五個字。”沈默道:"曰, 十年久旱逢甘雨, 甘雨又帶珠;萬裡他鄉遇故知, 故知為所歡;和尚洞房花燭夜, 嬌娘乃公主;教官狀金榜掛名時, 一舉中狀元……”
"確實是最歡喜, 無以複加了。”眾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笑什麽呢, 這麽歡樂?”食堂裡其樂融融, 門口處傳來陳以勤的聲音道。
眾人止住笑, 循聲望去, 便見陳以勤伴著高胡子, 站在了門口。
除了徐階, 趕緊都起身相迎, 把高拱請進了屋裡, 在左首第一位坐下。
高拱進來後, 始終繃著臉, 沒有一絲笑意, 氣氛自然怪異起來, 再不複方才的歡樂了。
"方才講什麽笑話呢?”為了活躍氣氛, 陳以勤又問了一遍。
李春芳便把三首詩給他複述一遍。
"果然有趣啊……”陳以勤笑得花枝亂顫, 問高拱道:"是不是啊, 新鄭公。”
"確實有趣, ”高拱笑得不陰不陽道:"我好像也聽過一個版本。”
"哦?難道還能更歡樂?”眾人全都好奇道。
"那到不是, 而是改四喜為四悲。”高拱淡淡道。
"同樣有趣, 快講來聽聽。”眾人催促道。
"太悲了, 還是不說了吧。”高拱賣起了關子道。
"講, 隻管講。”他越這樣說, 大夥兒還越願意聽。
"那好, 聽著。”高拱沉聲道:"第一悲, 雨中冰雹損稼秧。”
"確實夠悲的, ”眾人笑道:"那第二悲呢?”
"故知乃是索債人。”高拱又道。
"哈哈哈……”眾人笑得十分歡樂, 點頭道:"不錯不錯, 夠悲的, 那第三悲呢?”
"花燭娶得石女郎。”高拱接著道。
"呵呵呵……”眾人的笑容頓時曖昧[ 很純很曖昧 ]起來, 笑道:"天下[ 遮天 ]之悲莫過於此啊。”
"不對, 前三悲加起來, 也比不過這第四悲。”高拱啜口茶, 看一眼徐階道。
"快講快講。”眾人的興致被高高吊起道。徐階瞳孔一縮, 感覺有些不妙, 但忍住什麽都沒說。
"聽好了, 這第四悲是……”高拱慢悠悠道:"主考偏偏是哥哥。”
眾人先是一愣, 然後一個個表情怪異起來, 分明是想笑不敢笑, 忍著又難受的樣子。
徐階的臉上陰雲密布、表情十分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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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一句話把氣氛就攪黃了, 高拱表情欠揍道:"看, 我說不說吧, 說了你們又不愛聽。”
"哼……”徐階悶哼一聲, 表示嚴重的不滿, 但他自重身份, 不會當場跟高拱翻臉。
"呵呵, 說笑的, 說笑的, 做不得真的。”李春芳趕緊叫傳菜, 不讓高拱再說下去。
待菜肴上來, 李春芳敬酒道:"今天是西王母誕辰, 咱們內閣也趁機偷閑坐坐, 別看咱們整天見面, 但真正坐下來說說話, 喝喝酒的機會還真不多……這第一杯酒, 敬皇上聖躬安康, 萬壽無疆。”眾人滿飲此杯。
第二杯酒, 李春芳又提議祝徐階松鶴延年, 長命百歲。
第三杯, 再祝內閣和睦, 親如一家。
待他領了三杯酒, 沈默、張居正等人也跟著敬酒, 都表達了希望內閣安寧、二位大佬和好的願望。
等所有人都敬過酒, 眾閣臣都有些微醺了, 高拱更是滿臉通紅, 甚至連眼珠子都發紅了。但他仍然一杯接一杯的灌著酒, 聽同僚爭先用溢美之詞巴結徐階, 不由冷笑出聲來。
"高相要說兩句。”李春芳也有酒了, 笑問道:"那話怎麽說的來著……相逢一笑泯……什麽來著?”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高拱, 心說您老就服個軟, 趕緊把這一關過了吧。
見眾人都望向自己, 高拱咧嘴笑道:"我說了, 可別嫌刺耳。”
‘感情大夥兒白費口舌了?眾人一陣挫敗, 心說好你個有屁就放的高肅卿, 少說兩句屁話, 能憋爆了肚皮?
但地球人已經沒法阻止高拱了, 只見他端著酒杯站起來, 走到徐階身前道:"這些日子, 下官常常中夜不寐, 披衣而起, 拔劍四顧, 想起陛下登極以來這幾個月, 元翁您的所作所為, 我就難抑胸中不平”
徐階坐在那裡, 平視看不見他的臉, 仰視又太掉價, 只能裝作鎮定的夾菜道:"你有何不平。”
"想去歲先帝駕崩, 徐公你竟妄擬《遺詔》, 假借先帝之口, 將先帝幾十年的作為盡數否定, 尤其詆毀齋醮之事然而當先帝在時, 你卻整日擬寫青詞, 向先帝邀寵獻媚, 還整日在西苑穿著道袍, 光著腳, 戴著香葉冠, 和嚴嵩爭著搶著給先帝護法。 可當先帝甫一晏駕, 你卻馬上態度大變, 竟想用鞭笞先帝的方法, 來給自己洗白難道那些事情不都是你支持的嗎?你有什麽資格指摘先帝呢?”
見高拱借著酒勁兒, 把憋在心裡好久的話透露出來, 眾人無不變了臉色, 趕緊勸道:"高閣老喝醉了, 少說兩句吧。”
"放屁, 我沒何罪”高拱瞪一眼李春芳道:"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整天揣著明白裝糊塗, 鱉蛋一個”
"得……”李春芳縮縮脖子, 小聲嘟囔道:"我成王八蛋了。”他的本意是, 不惜自嘲, 給高拱個台階下。
"誰管你個王八蛋”高拱看都不看李春芳, 兩眼直盯著徐階, 接著道:"現在, 你又廣結言路, 不惜國體也要討好科道, 為的是將其收為鷹犬, 然後用來驅逐裕邸舊臣, 元翁, 閣老、百官呈送的救時良相啊, 你到底是何居心啊?”
分割
是的, 還有一章, 寫不完俺不困了……不過大家就不要等了明早驗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