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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795章 不如歸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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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迫於萬般無奈, 皇帝批準了高拱歸鄉養疾, 但他不會讓老師孑然而去, 本想以最高規格禮送高拱回鄉, 然而徐階勸諫說, 這樣會讓他更加招人嫉恨, 這才作罷。盡管如此, 仍是賜金幣、馳驛, 遣行人導行, 完全是碩德老臣致仕的規格。

讓高拱如此體面收場, 徐階不太滿意, 那些言官更不滿意, 是以很快放出話來, 誰要在高拱離京那天, 敢去送相送, 就是鐵杆高黨, 就是他們下一個要攻擊的目標其氣焰之囂張, 令人側目。

然而現今的他們, 確實有資本放這個狠話, 試想連帝師高拱都敗下陣來, 這天下[ 遮天 ]誰還有誰是他們的對手?

於是到了五月十六, 高拱啟程那天, 果然沒有人敢來相送。負責護送的錦衣衛, 將胡同封鎖了, 街坊們只能從門縫裡, 巴望著高拱一家人、兩輛車, 淒涼蕭索的離開了京城最裡最寒酸的相府。

就在高拱的座車快要離開巷子時, 不知什麽人從門縫裡大喊一聲道:"高閣老走好啊……”街巷裡很快有許多人呼應道:"閣老長命百歲……”"閣老別忘了咱們啊……”畏懼錦衣衛的n威, 街坊們不敢出來相送, 他們只能用這種方式為他送行……

高拱卻仿佛毫無所覺, 一直眯著眼睛打盹, 其實他哪裡有什麽瞌睡?只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兩眼通紅的樣子。

老妻坐在他的對面, 滿臉擔憂的望著自家老爺, 這幾個月來, 他所遭受的折磨, 足以將十個人瘋掉了, 她真擔心他一離開京城, 就會撐不住倒下。

直到馬車離開了胡同, 上了人聲嘈雜的大街, 高拱才睜開眼, 便看到了老妻憂慮的表情, 心中升起一團歉意道:"唉, 這些天讓你跟著擔心了。”

"我是乾著急, 急不死人, ”高夫人搖頭道:"倒是老爺, 你可要想開些啊……”

"呵呵……”高拱捋著凌亂的大胡子道:"你放心, 我已經想開了, 江南說的對, 這次我敗得不冤, 明明實力遠不如人, 還妄自尊大, 到處得罪人;條件還不具備, 就整天喊著興革改製, 隻爭朝夕, 誰願意看到我在台上?恐怕就算沒有徐階, 老夫這脾氣也要被群起而攻之的”

"老爺說的我不太懂, ”見丈夫有心情說話, 高夫人的心就放下一半, 這些日子來, 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 不吃不喝不說話, 讓人都要擔心死了。如此看來, 不當這沒白沒黑、累死累活、還遭千人恨、萬人罵的大學士, 也還真是件好事:"看來還是沈大人有靈丹妙藥, 竟一下就治了老爺的心病。”

"靈丹妙藥, 不錯。”高拱的心思回到了四天前那個晚上, 緩緩點頭道:"他對我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做官要思危、思退、思變, 知道了危險就要躲開危險, 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這就叫‘思退;退了下來就有機會, 再慢慢看, 慢慢想, 自己以前哪兒錯了, 往後該怎麽做這就叫‘思變……”頓一頓道:"另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現在徐階誰也都不過, 我留在京裡就是個死, 還不如自己了斷, 回到新鄭老家, 修身養性, 好好反思反思呢。雖然他徐階現在如日中天, 但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誰知道幾年過後, 他又會變成怎樣呢?一旦他犯了錯, 我的機會又來了……”說著自嘲的笑笑道:"這本是常識, 可笑我還得讓人點撥, 又焉能不敗呢?”

聽高拱的意思, 似乎還有東山再起的意思, 高夫人有些怏怏道:"在京裡有什麽好的?就不能在老家過幾天安生日子?”

"婦人之見”高拱眉毛一揚, 高夫人馬上噤聲, 這倒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害得老妻跟自己遭罪, 又有什麽資格和她使脾氣呢?為了掩飾尷尬, 他挑起車簾, 回望著遠處紅牆碧瓦的巍峨皇宮, 心情一下子沉下來, 對自己說這可能是最後一眼了……雖然沈默對他做出了承諾, 他也相信沈默一諾千金的信用, 然而殘酷的政治鬥爭已經讓他明白, 許多事, 就連皇帝也說了不算。再說朝堂上一代新人換舊顏, 就算沈默願意自己回來, 別人呢?官場上人情比紙薄, 他可是見識了, 那麽多的門生故吏同年, 竟然沒有一個來送自己的, 將來誰還會希望自己回來?

雖然說是想開了, 然而躊躅滿志的堂堂帝師, 竟如此落寞離京, 他心裡焉能不滿是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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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的北京, 已是盛夏了。剛出門的時候, 因為還是早晨, 涼風悠悠, 陽光也不毒辣, 是以高拱夫婦還能安之若素, 然而馬車出了正陽門不久, 便已是驕陽似火了, 毒辣的日光把樹葉子都曬得蔫蔫的, 知了躲在濃蔭深處, 聲嘶力竭的叫著‘熱啊, 熱啊……更讓人感到悶熱難耐。

夫婦倆乘坐的馬車, 燠熱的如同蒸籠一般。車廂四圍簾子雖都卷了起來, 卻一絲風也沒有, 高拱一身青紗道袍皂巾的穿戴, 也全都濕透了, 緊緊貼在身上, 但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 他仍然咬牙端坐著, 一動也不動。只是苦了他的夫人, 本就體弱多病, 哪能受得住這樣的折騰?出了正陽門不遠, 就差不多要暈過去了。虧得老管家高福經驗吩咐, 預先讓她服下幾粒仁丹, 又讓丫鬟隔一會兒便用井水浸濕的汗巾, 為她敷住額頭, 才不至於中暑。

就這麽苦捱著趕路, 大約到了午牌時分, 兩輛車, 二十余騎人馬, 才堪堪趕了十裡路, 來到京郊一處叫京南驛的小集鎮上。

便見路邊樹蔭下, 立著個兩個男子, 一個侍衛打扮, 一個管家裝束, 一見到馬車過來, 兩人趕緊上前, 一起恭敬行禮道:"小人拜見高相。”

高拱認識他們, 一個是沈默的護衛胡勇, 另一個是張居正的管家遊七, 這兩人怎麽湊一起了?

見高拱面露不解, 遊七陪笑道:"沈大人和我家大人, 在京南驛略備薄酒, 為閣老餞行, 怕您一行走過了, 故而讓小人和胡兄弟先行在此恭候。”

高拱看看老伴, 已是熱的要死不活了, 再瞧瞧那錦衣衛的小校, 閻王好過、小鬼難纏, 看看他什麽意思。

那小校卻極好說話, 笑道:"正午頭了, 本就該打尖, 也讓老夫人歇歇腳。”

"早為諸位也擺下了酒席, ”遊七側身恭請道:"請閣老這邊來。”

京南驛鎮, 顧名思義, 是因為鎮上有個京南驛, 後來才慢慢發展成集鎮的, 這個驛站就在鎮中央。高拱和老伴來到驛站, 聽說他們倆還沒到, 就在偏廳裡略坐了片刻, 吃了幾片井水鎮的西瓜, 喝了些綠豆湯, 降了降暑氣, 便聽到前院一陣騷動。

高拱想了想, 還是起身相迎, 便見沈默和張居正聯袂而來, 這兩人都穿著雲素綢的夏袍, 露著一截白紗中單的領子, 顯得乾爽利索, 上下不見一點汗漬, 端的是儀表不凡, 氣蘊豐凝, 仿佛兩個富貴王公一般。

相較之下, 老高拱的形象就寒磣多了, 他早晨出門時穿的藍夏布道袍, 已經浸透了汗又沾滿塵土, 進京南驛後換了一件半舊不新的藏青色直裰, 胡須花白, 神色疲憊, 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

乍一見他這副落魄模樣, 沈默和張居正都感到很不習慣, 在他們印象中, 高拱一直都是高昂著頭的雄雞, 美人遲暮、英雄落難, 總是最讓人酸楚的。

雙方見禮後, 高拱笑道:"你們二位首輔高足怎麽來了?我高某真是棒槌打磬——經受不起啊。”

"此去一別, 還不知何時能相見, 當然要來送送閣老了。”張居正微笑道。

"不錯。”沈默點點頭, 轉而對胡勇道:"宴席準備好了?”

"都備好了。”

"老夫人那裡, 單獨送一桌過去, 隨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沈默輕言慢語的吩咐完畢, 便與張居正一左一右, 伴著高拱進了正堂。這是一間連著花廳的三楹大廳, 今天因為兩位閣老要在這裡請客, 所以其他的客人一概免進。

此時, 院中庭蔭匝地, 大堂裡窗明幾淨, 清風徐來, 和外面簡直兩個天地, 甚至連蟬鳴都變得悅耳起來。須臾間酒菜上來, 擺了滿滿一桌, 下人們張羅完畢, 便全都退了下去, 只剩下三人坐在酒席上。

這兩人能來送自己, 高拱十分欣慰, 尤其是他們徐階弟子的身份, 就更讓他覺著難得。他這個人, 快意恩仇, 別人對自己壞, 就一定要十倍的壞回去;對自己好, 也更要百倍的好回去, 歎口氣道:"你們不該來的, 犯不著為我個落魄老頭, 再惹得人家不高興。”

"您是我們的老上司, ”張居正一邊持壺, 一邊為高拱斟酒道:"又是內閣的前輩同事, 如今要離京返鄉了, 我們倆來送送, 誰也說不出個不字。”

高拱又望向沈默, 心說張居正是不怕, 那你呢?你可沒他的日子好過。

對著高拱關切的目光, 沈默了然一笑, 道:"所以我非要拉著太嶽一起來。”

"呵呵哈……”高拱撚須笑起來道:"也是, 你們一個個沾上毛比猴兒還精, 哪用得著我擔心。”

"高相, 本想多邀幾個人來為你餞行, 也好有個氣氛, 但轉而一想又改變了主意, 還是我們仨小聚談心更好。”張居正端起酒杯, 道:"來, 先乾一杯。”

三人一碰杯, 都是一飲而盡。高拱擱下酒杯, 頗為感慨道:"我們仨上次坐一起喝酒, 還是都在國子監時……”

"是啊, 高相那次請我們吃魚, ”張居正笑道:"那魚還大有來頭, 是北邙鯉魚的吧?”

"嗯。”沈默點點頭, 也想到了那次, 高拱還是滿懷雄心壯志, 把那條鯉魚分給自己和張居正, 給自己的是‘唇齒相依、‘高看一眼, 給張居正的是‘中流砥柱、‘推心置腹, 他們倆也知情知趣, 一個送高拱‘展翅高飛、一個祝他‘扶搖直上, 三人是臭氣相投, 相期大業, 說了很多對大明未來的期許, 喝高了似乎還當場撚土為香, 拜了把子……

雖然之後誰也沒再提這茬, 但那晚上的一幕幕, 顯然還深深印在三人心中, 並未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忘。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 隨著高拱和徐階關系的惡化, 沈默和張居正夾在中間十分的難受, 三人的關系也變得微妙起來, 彼此之間也不再全是當初的意氣相投, 難免產生了些猜忌和疏離。

然而現在, 當高拱要從舞台謝幕時, 那種種不愉快頓時煙消雲散, 當初那份珍貴的友情, 又重新在三人胸中激蕩:

當時他們還不是高官顯貴, 只是在國子監中坐著冷板凳, 然而他們都懷著鴻鵠之志, 都夢想著挽狂瀾於既倒, 做出一番事業。又彼此欣賞、相互吸引著, 久而久之, 成了要好的朋友。記得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屹立在晨風之中的高拱, 面對國子監的森森古槐感慨萬千, 對站在身邊的沈默和張居正說:‘二位之材, 必成大器, 我願與君共勉, 將來入閣為相, 匡扶社稷, 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當初的豪言壯語猶在耳邊, 於危難中力挽狂瀾、建功立業的凌雲壯志仍在胸中, 然而首倡者高拱卻黯然下課, 沈默和張居正也各自陷入了重重困境, 壯志不得舒展, 甚至隨時可能會步上高拱的後塵……

一時間, 氣氛惆悵憂傷, 三人眉宇間都擰著化不開的心事, 都沉默不語。良久, 張居正拿起根筷子, 輕輕敲著酒盅, 在那叮叮的伴奏聲中, 低聲唱道:‘無可奈何, 不如歸去皇城中爾虞我詐、衙門裡鐵馬金戈, 羽扇綸巾, 說是些大儒大雅, 卻為何我揪著你, 你撕著我?高堂之上, 伏幾多吮血豺虎?禦階之前, 張羅捕雀, 牙機暗隱專待……歸去耶, 歸去耶人生在世不稱意, 散發江湖弄扁舟, 待到三陽開泰時, 再請重拂廣陵柳, 煙波湖上載莫愁……張居正唱的投入, 待把一個‘愁字吐出, 已是蕩氣回腸, 虎目通紅了。

另外男人聽了, 也都肅然動容, 嗟歎不已。是啊, 如果官場的環境再這樣惡化下去, 什麽改革、什麽創舉都進行不下去, 恐怕會有更多的賢臣國士‘無可奈何、只能歸去。

但是就這樣失去希望嗎?張居正顯然沒有, 他的歌詞中隱含著, 請高拱不要灰心, 暫時隱居林下, 等到時機出現, 再東山再起, 重新振作的意思

高拱畢竟是豪傑了得, 見兩個老弟都對自己沒有喪失信心, 也眉頭一揚, 頹廢盡掃, 朗聲道:"無為在歧路, 兒女共沾巾叔大、拙言, 我們雖然都遇到了些挫折, 但不能頹廢啊只要我們還活著, 興製改革, 中興大明的理想就不會磨滅”說著飽含熱淚的緊緊把他倆的手握在一起道:"我願與君共勉, 以此生許我華夏, 匡扶社稷, 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我願與君共勉以此生許我華夏, 匡扶社稷, 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沈默和張居正緊緊反握住高拱的手, 一齊低聲和道。

"來, 我敬你們一碗”高拱放開手, 拿起酒壇為他倆往白瓷碗裡倒上酒, 道:"今日一別, 不知是否後會有期, 請你們永遠不要忘記我們共同的志向, 多苦多難, 也不要放棄”

"披荊斬棘, 一往無前乾”沈默和張居正端起酒碗, 和他滿飲了一碗。

高拱仰面‘嘟嘟嘟, 將滿滿一碗白酒飲下, 一抹胡須上的酒漬, 放聲大笑道:"哈哈哈, 痛快啊痛快”說著朝兩人一拱手道:"就此別過, 二位要努力呦, 老夫期待著三陽開泰的那一天”

"就此別過”沈默和張居正一起拱手道:"定不負君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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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就此別過, 沈默和張居正回京, 高拱繼續他返鄉的行程, 離開京南驛不久, 那錦衣衛小校來到馬車邊上, 朝高拱一抱拳, 道:"這裡有封信, 是沈閣老給高相的。”

"哦……”高拱有些意外, 但轉念一想, 沈默一直和張居正在一起, 確實沒機會給自己, 便接過來, 果然是沈默的筆跡, 打開一看。乃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叮囑, 上面說, 您這次沒有被徹底打倒, 很多人心裡是不甘的, 鑒於國人痛打落水狗的傳統, 回鄉後切忌放松警惕, 以免禍從口出;同時多給皇帝寫信, 多回憶一下當年, 多講述思念之情;至於您那些黨羽, 必然要受到些衝擊, 他盡量為其周, 然而必然力有不逮;不過你也不要著急, 下去的還可以再上來, 離京的也可以再回來, 千萬不要瞎打抱不平……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 就是對高拱不放心。

"這小子, 以為我是白癡啊……”高拱口中埋怨, 心裡卻暖洋洋的, 他知道, 只有真正關心自己的人, 才會這樣毫無忌諱的嘮叨。

最後, 沈默告訴他, 這個錦衣衛小隊, 是自己侄子的親信, 完全可以信任, 路上有什麽小鬼跳梁, 就交給他們處置吧。高拱起先還不以為意, 但很快就明白了沈默的苦心……原來真的是‘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錘, 一路上途徑的郡縣, 幾乎沒有一個怠慢他的, 還有不少故意找他麻煩的, 仿佛這樣就可向首輔大人邀功一樣, 雖然徐階一準不會知道。

若非有這些錦衣衛一路上為他撐腰, 替他接招拆招, 高拱還不知要遭受多大的折辱, 才能回到新鄭老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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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大家不用擔心, 木有人能影響到我……地球人已經不能阻止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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