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三章宦場如市下)
高府書房。
短暫的沉默後, 果然是高拱先開了口, 只聽他悠悠道:"聽說, 當年徐階向閣臣們詢問我高拱的罪行, 別人都附和了, 唯獨太嶽你說道:‘我實在不能亂說話。今天我多說一句話, 也許明天就被拿去當作中傷別人的材料。可有此事?”
張居正心下一松, 點了點頭。
"你不怕得罪自己的老師?”高拱逼視著他。
"我更怕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張居正淡淡道, 一臉的大義凜然, 其實他自己都想吐……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沒辦法, 誰讓老高就好這口呢?
高拱也不是那麽好打發的, 聽了張居正的話, 嘴角掛起一絲淺笑, 一臉玩味的望著他道:"那要是我報復徐階呢?”
”良心會告訴我該怎麽做。"張居正一臉淡然, 顯得特高尚。
"哈哈哈……”對於他這個答案, 高拱竟不怒反喜, 要是張居正為了保住地位, 而不顧自己的老師的話, 高拱是絕不會再跟這種人交往, 也不會跟他共事。
反倒是這兩個‘良心之說, 大合高拱的胃口, 也許是受夠了那些趨炎附勢、落井下石的牆頭草, 他對那種能不昧良知、堅持公道的人, 十分的有好感。更何況, 還是他素來欣賞小張。
於是書房中的氣氛一下子好起來, 高拱捋著亂蓬蓬的胡須, 笑著對張居正道:"我知道, 這次我重出江湖, 朝廷眾人無不以為, 我必然對徐閣老施以報復, 擔憂政局將有巨大反覆。”
張居正雖然沒吭聲也沒點頭, 但用眼裡的擔憂之sè回答了高拱。
"你且放心……”高拱一臉大氣道:"華亭公過去對我有恩, 後來雖然有些誤會, 繼而在小人的挑唆下, 發生了一些矛盾, 但那都是公事, 沒有sī怨……大丈夫舉事要光明磊落, 如果不能擺脫恩怨二字, 豈足道哉。”頓一頓, 又道:"況且徐閣老已經退了, 我高中玄再無恥, 也不可能去打擾一個沒有威脅的老人吧?”
張居正默默的聽著, 心中卻飛快的盤算著, 他知道, 高拱這是在借機表白心跡, 以打消自己及京城百官的擔憂。除此之外, 他還能聽出更多的東西……首先, 高拱保證不動徐階, 卻把這筆帳記在了那些當初中傷他的‘小人身上。其次, 也暗暗威脅, 如果徐階輕舉妄動的話, 他不會介意讓一個無權無勢的老人, 有一個淒慘的晚年。
‘連安撫人心都這麽霸氣, 果然是高胡子的風格。想到這, 張居正嘴角不禁掛起一絲微笑。
捕捉到他的表情變化[ 天珠變 ], 高拱沉聲問道:"笑什麽?”
"小弟這是高興。”張居正的風度沁人心脾, 竟讓人從七月的燥熱中解脫出來。
"高興什麽?”高拱總是不給人留面子:"高興你不用兩難了?”
"這只是其一。”張居正淡淡笑笑, 然後正sè道:"但最主要的, 我是為大明終於有一位胸懷寬廣、遠見卓識的宰相掌舵, 而深感振奮。”
這馬屁拍的, 令高拱渾身毛孔舒張, 就像吃了人參果似的。但轉念一想, 卻又心情灰惡道:"內閣裡吊尾巴的一個, 算個球宰相?”
"兄長千萬別這麽說, ”張居正正sè道:"小弟是一定會讓賢的。”
高拱也沒打算居他之下, 所以也沒有表示感謝的意思, 只是苦笑道:"我前面那兩位不讓, 你讓也沒用。”內閣又恢復了七位大學士的編制, 如今的排序是——李春芳、沈默、陳以勤、張居正、趙貞吉、高儀、高拱……挾千鈞之勢而來的高胡子, 只能排在末尾, 能接受的了就怪了。
高拱說著自己先尋思開了:"高南宇倒還好說, 他是我的同年, 素來服我……”頓一下道:"那個趙大洲就……”想到今日在宴會上, 當著皇帝的面, 趙貞吉就敢對自己出言不遜, 高拱不禁呼吸粗重起來。
張居正深知這種心情, 雖然他已經定計, 要緊抱高拱的大腿了;雖然趙貞吉整日對他出言無狀, 毫不留情, 但那畢竟是徐階留下來的守望者, 代表著徐黨在朝堂的利益, 他真能說拋開就拋開嗎?
有這樣想法的, 只能說咱是天真善良的老百姓, 而所謂的‘政治家, 跟咱們完全不是一種生物。張居正幾乎沒有猶豫, 便站好隊道:"說起這個趙孟靜, 小弟就一肚子氣, 虧他還是大儒呢, 整日裡出口成髒, 頤指氣使, 數次折辱於我。”說著他一臉苦笑的看向高拱道:"盼星星、盼月亮, 可算把中玄兄盼回來了。這下小弟總算有了倚仗, 兄長你要再晚回來一兩個月, 咱們兄弟恐怕就見不到了啊!”
高拱聞言饒有興趣道:"哦, 以你左右逢源的本事, 也入不了趙孟靜的法眼?”趙貞吉字孟靜號大洲。
"何止是入不了眼, 簡直是恨不得把我當小廝使喚。”張居正一臉鬱悶道:"這位大洲兄, 在內閣都是橫著走的, 實在是氣勢洶洶了點。”
"你說他是屬螃蟹的不就得了?”高拱調笑一句, 便問趙貞吉到底怎麽得罪他了。
張居正也不隱瞞, 便將一定會把趙貞吉如何如何不像話、如何如何目中無人添油加醋地數落一番的。
高拱對張居正的話半信半疑, 因為以他高胡子的橫勁兒, 也不可能如此折辱一名大學士……難道世上真有比自己還牛的大俠?一時拿不定, 也沒有更多表態, 只是勸慰了他一番, 便把話題轉到自己心中熊熊燃燒的那團火上, 一臉坦誠道:"其實我高拱去年黯然下野, 本來無顏再回京城。但現在我回來了, 卻不是為了出口惡氣, 更不是為了謀取sī利……我高拱連兒子都沒有, 又有什麽好爭的呢?”說到這, 他的臉上泛起一層熠熠的光道:"但我依然要爭這個權!你那個《陳六事疏》我看了, 寫得很好, 我深表讚同。國事如湯如沸, 再玩什麽君子政治的把戲, 只能陷入黨爭的泥淖不可自拔。現在就需要省議論、振綱紀, 讓那些一味空談者閉嘴!讓那些屍位素餐者出具, 只有這樣才能有希望!”
自從提出《陳六事疏》之後, 張居正並沒有等來熱烈的反響。除了趙貞吉會冷嘲熱諷一番外, 其余人等都表現的很冷淡……但張居正並沒有氣餒,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建議終究會被賞識。
而如今, 那個人回來了。
其實早在嘉靖四十五年, 高拱便上了一道《挽頹習以崇聖治疏》, 全面分析了國政朝事的積弊所在, 力言非蕩滌陋垢, 則難以搶救沉屙, 但又強調, 事態仍有可為, 端在施行整頓改革。認為不論在吏治、邊防、軍備、財政更各方面存在的弊端, 都是由於所謂的‘積習之不善所致。無非是二百年來淤積下來的, 諸如脫離實際的過時規章制度;陳陳相因, 習慣成自然的陋規惡俗。他痛切的指出, 此正是‘天下[ 遮天 ]之大患所在。
他將這些‘積習之不善, 總結為‘八弊。分別是官場中的‘執法不公、‘貪賄、不恤名節、‘不敢任事、‘嫉妒、‘無效率、‘黨比掣肘、‘因循塞責、‘浮言議論, 正是這八種積習, 導致朝廷士風不正、公論不明。而官吏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並以之為聖法恆談, 父昭其子、兄勉其弟, 唯恐不能化而入也。其染無跡、其變無窮, 遂使天下[ 遮天 ]之病重矣。”
並在在那道奏疏中明確指出, 種種痼疾植根深厚, 只靠公文申飭、刑罰禁止, 實不能徹底各處。非得尋根探源, 施用大手術以割治之, 決不足奏效。他堅定的認為, 只有擺脫傳統的羈絆、鏟除諸種不善的積習, 才可以推行認真的改革。
正如他在給還是裕王的隆慶上課時, 所講過的一句話‘事以位易, 則易事以當位;發以時遷, 則更法以趨時!
其實這些弊端, 睿智如徐閣老也一樣心知肚明, 然而高拱勝過徐階的地方, 就在於他不僅知道問題所在, 還有解決問題的辦法。在那次早朝上, 高拱慷慨jī昂對隆慶道:
‘夫舞文無赦, 所以一法守也!貪婪無赦, 所以清汙俗也!於是崇忠厚則刻薄者消!獎公直者則爭妒者息!核課程則推諉者黜!公用舍則黨比者除!審功罪則苟且者無所容!核事實則浮言無所受!照此八法施行, 有能自立而脫去舊習者, 必賞必進其仍舊習者, 必罰必退使人回心向道而不敢有梗化者ān乎其間, 而八弊庶乎其可除矣!
這其實就是高拱胸中的施政綱領。
現在張居正也上了一份《陳六事疏》, 呼籲隆慶勵精圖治、運用皇權以大振乾綱, 下決心清除積弊陋風;著手進行必要的整頓和改革。疏中力言道:‘近來風俗人情, 積習生弊, 有頹靡不振之間, 有積重難返之幾, 若不稍加改易, 恐無以新天下[ 遮天 ]之耳目, 一天下[ 遮天 ]之心志。審幾度勢, 更化宜民者, 救時之急務也!可見他將所謂‘改易、‘更化作為指導全局的急務, 實在表明, 時局敗壞至此, 勢必須改弦複轉, 否則將無從擺脫窘困已極的危局。
他在疏中所陳六事, 乃是針對時下朝野盛行的空論浮言, ‘徒知嘩眾取寵、不切實際的言論, 提出了‘省議論;針對時下的紀綱不肅、法度不行, 提出了‘振紀綱;針對隆慶登極之後未能親裁政事, 以至於權威淪喪, 使群臣對諭旨采取敷衍應付的態度, 因而提出‘重詔令;針對時下賞罰用舍予奪不公, 提出了‘核名實;針對時下國庫藏空虛, 水旱災傷頻仍, 正當民窮財盡之時, 要求節財耗、尚儉樸, 因而提出了‘固邦本;針對邊防積弊深重, 韃虜來去自如, 提出了‘飭武備。這六個方面綜合起來, 就是要求集中權力、統一認識、施行各方面的整頓, 以富國、裕民、強兵。
這也可以看成是張居正的施政綱領。
顯而易見, 兩人的基本精神是高度一致的, 都是立足於除舊布新, 將國家的前途寄托於改革上。雖然他們的上疏時間不同, 基於客觀背景不同, 因而在理論的角度當然略有不同, 但卻明顯的前呼後應, 有志一同!
這才是高拱對張居正格外寬容的真正原因……對於高閣老來說, 阻礙他改革的, 都是必須打倒的生死仇敵;而能幫助他改革的, 則是戰友、同志!
所以哪怕這人是徐階的學生, 高拱也不會掩蓋自己對他的欣賞。
兩人就改革談了很多很多, 當然大部分時間, 還是憋壞了的高拱說, 張居正埋頭記錄, 只是偶然chā幾句, 便均能切中要害, 讓人難以不產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感。
當本日討論結束, 張居正擱下筆, 輕輕吹乾墨跡道:"中玄兄再潤sè潤sè, 就可以上奏皇上了……”說著壓抑不住的興奮道:"一旦皇上批準了, 大明朝的新紀元, 就將由您來書寫!”
高拱一直笑呵呵的聽他說著, 但聽到最後, 卻搖搖食指道:"錯, 是兩個人來書寫。 ”
張居正一陣jī動, 看來高閣老把自己擺在和他一樣高的位置上, 果然沒有白救他啊, 連忙謙遜道:"小弟怎敢與中玄兄並列, 我還是鞍前馬後、持鞭墜蹬為您衝鋒陷陣吧……”
說完便一陣尷尬, 因為他發現, 高拱正用奇怪的眼光看著自己。
"哪裡不妥嗎?”張居正有些心虛的摸摸臉頰道。
"你對自己的定位挺準的……”高拱用盡量平靜的語氣, 盡量不刺jī到張居正。
分割
還好吧, 倆更了……
有件小臭屁的事情, 要跟大家顯擺一下, 就是我接到邀請, 去北京參加一個訪談, 結果被咱給婉拒了。俺主編問, 為啥?俺說, 要給大家……我靠, 我自己都被感動了。
莫非老天爺也被我感動了, 所以才讓我的思路突然順暢起來?嗯, 誠實可靠小郎君再現江湖……月票何在?!
另外有個小bug,高拱字肅卿, 號中玄, 我上一章給弄魂了。唉, 記憶力衰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