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時分,一名年輕書生匆匆趕至村東頭,趕來拜訪張衍。
聽得有村外有道人來找尋自己,他雖是有些不明所以,但卻也不敢怠慢,要知南梁國內道士地位尊崇,若是大觀出來的,便是縣官見了都是禮遇有加。
踏入堂中之後,見石莊老族長座上作陪,忙先上去見禮,這才來拜見張衍。
他作揖道:“學生便是石彥儻,敢問道長何事宣見學生?”
張衍上下看了他一眼,見其面容方正”眼睛明亮,額高而廣,頭上戴著方巾,一身文士袍漿洗得乾乾淨淨,不染纖塵,顯是來此之前做過一番整理,就笑著言道:“貧道受石長庚道友臨終所托,此來接你入那仙門之中修玄參道。”
“石長庚?”石彥儻面上現出茫然之sè。
也不怪他不知,石公年輕時出外求道,已是百年前的事了,莊中知道他的女已是少之又少。
入青寸山前石公自知命不久矣,是以又生出思鄉之念,故地重遊之後,卻偶爾發現石彥儻有修道之資,見其孑然一身,又無父母高堂需要贍養,是以動了接他前去修道的念頭,當時他隻與那族長談了此事,卻從未與石彥儻本人說起過。
那族長咳了一聲,道:“這位道長說得不差,此事老夫也是知曉的,按輩分來算,此老還是老夫堂叔,道行走很深的,這是決計沒錯的,九郎啊,道長也說了此事無人來逼你,是走是留,你可自擇。”
石彥儻猶豫了一年,小心翼翼回答道:“學生兩年前已然成婚,如今家中有一妻一妾,還有一對兒女需要撫養,道長雖是好意但請恕學生不能從命。”
說罷他深深一揖。
張衍倒也不惱,只是笑道:“貧道若是願意為你莊中除去那禍害,你可願意跟貧道走?”
老族長白眉聳動,有些失態地站起,睜大雙目看著張衍道:“道長能為我等鄉野之人等除此妖物?”
半年前村中鬧妖,有村民家中米倉被一夜搬空,牲畜被食甚至還有小兒莫名走失,村民當時請了附近道士前來收妖可卻都是有去無回,幾次三番下來,又湊了不少米糧,去請百裡之外,那甚為有名的麻衣宮來人收妖”可宮中道人米糧倒是收下了,何時到來卻沒個準信,只是丟下一句“等著吧。”就把他們打發走了。
這一等就是數月,再去催請,卻被告知當初收了那米糧的道人早已出外雲遊去了,不知何時方能回轉,這時村中便也不再抱什麽希望了。
可是妖怪這半年來越發猖獗,鬧得他們苦不堪言,外村女子不敢嫁入本村,村民外出之時,所見之人無不是躲得遠遠的,生怕沾染了晦氣,若不是舍不得此處田產,恐怕村民早就一走而空了。
老族長當日雖未曾見過石公施展什麽道術,但此老活了一百數十載仍是身休健朗,行走如飛,豈是普通道人可比?因此他猜想張衍也是有幾分道行的。
適才言談之時,他就有意無意說及此事,只是張衍卻始終笑而不答,如今忽聽聞他有親。承認有除妖之能,就如溺水之人撈到救命稻草一般,哪裡還去管他什麽真假,就拚命拿眼sè去示意石彥儻,顯是要他答應下來。
石彥儻頓時猶豫不決起來,他家中有āo妻美妾,又有兒女承歡膝下,委實舍不得離去。
但他也知,那村中大害若是不除,這日子也走過不下去的,凝神想了半天,忽然抬頭問道:“敢問道長,學生若是去那道觀修道,將來可還得回轉?”
張衍淡淡一笑,道:“貧道隻為還石道友人情這才前來引渡,這是你自家機緣,與貧道本無乾系,你去了之後若要回轉,自也無人會來攔阻於你。
老族長看得著急,緊緊拽著稀落胡須,在旁插言道:“既如此,九郎你便應了吧,村中之事不能再拖了,你家中之事自有族中照拂,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老族長在此地德高望重德,他這麽一說,石彥儻不敢不應,一跺腳,咬牙道:“好,只要道長能除此妖物,學生願意隨道長前去。”
張衍點頭笑道:“此事易耳。”
他從袖中取了幾張符籙出來,交到田坤手上,道:“徒兒,你拿這符籙去東南西北四小方位上去燒了,再埋入地下即可。”
田坤是七八歲的孩童,也有玩鬧之心”立時興奮應了一聲,持了符籙興衝衝跑了出去。
老族長看得疑huò,往日有道士來除妖,都是擺香案,上供品,燒符水,召集村中青壯,敲鑼打鼓,齊聲呐喊,拿著黑狗血和穢物到處潑灑,非要鬧騰一番不可,張衍此舉,倒是讓他有些看不明白。
過得半個時辰,突然聽得外間一陣喧鬧,老族長一怔,方要遣人去查問何事,突聞“轟隆”一聲,宛如同平地打了一個響雷,老族長和石彥儻都是耳鼓嗡嗡作響,好一會兒才平複下來。
這時他們仿佛依稀聽到有許多人在一起喊叫,只是聽不得真切,正不明所以,那聲音卻越來越響,越來越近,隨後一陣急促腳步聲往裡奔來,一個彪悍精壯的漢子衝入裡間,將背上扛著的一物往地上一扔,興奮大喊道:“老叔,這妖怪原來是一隻老鼠成精,適才被小道長埋下的旱雷打中,如今已是斷氣了。”
老族長抖抖索索地站起,湊上前一看,見地下這隻死鼠大如牛犢,全身灰毛如鋼刷一般,紅紅細細的爪趾蜷縮一團,七竅滲出少許黑血,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看了半天,他忽而想起什麽,急急轉過身想要出言道謝,卻突然怔住,原來身後空空dàngdàng,張衍與那石彥儻早已是不知去向了。
半月之後,丹陽山,北辰派左江廬。
一座幽麗涼亭之中,嚴長老與張衍相對而坐身旁乃是萬丈深壑皚皚如霜雲霎時不時湧上身來,使人宛如置身冰川玉崖之上。
嚴長老持起案上酒杯,微微笑道:“道友凝丹功成,當真可喜可賀,老夫敬道友一杯。”
張衍也是端起玉杯笑道:“嚴真人,貧道也是在此恭賀了。”
二十載不見,這位嚴長老也是一步跨入元嬰境界當得上一聲真人之稱了。
原本北辰派有此老支撐,這千年之內若無大變,當可無慮支撐下去。怎奈東華洲大劫劍將起,能否脫劫,還要看此老今後作為了。
嚴長老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放下之後,便拱手道:“內子去歲來信,言及東海之事,老夫還要在這裡謝過道友當日相救之思。
張衍聽他提及盧媚娘之事,這無疑是告知他盧氏姐弟已然出關,心中有數,便點了點頭,笑道:“真人何須客套,若無真人指點,當日貧道也是尋不來那甲子四候水。”
嚴長老哈哈一笑,他袍袖一擺,向崖下一指,道:“張道友,你看,日升月降,草木枯榮,萬事萬物有盛必有衰,此是天地常理,你我二人皆不是甘於平庸之輩,若是能攜起手來,也未必不能再辟一片天地出來。”
北辰派若想渡過大劫,唯有靠上溟滄這等萬年大派,而張衍無疑是搭上溟滄派門中師徒一脈的最佳途徑。
當日張衍還是一名玄光修士時,嚴長老便看好於他,早早布下了先手。
如今二十載過去,張衍已然是煉藥丹成,回到門中之後必可更進一步,先前不便說得話便可挑開明言了。
嚴正亭望著張衍,他確信對方不會拒絕這份好意,他自家夫人和小舅子要借那昭幽天池洞府練功修法,以期突破境界,那無疑是欠下了一份大大因果,再沒有比此更為牢固的利益結合了。
張衍自是心中明白,不過便是嚴長老沒有此心,他也會想辦法借盧媚娘之手使力拉攏此老。
他有一處洞天在手,這無疑是極為遭人嫉恨的,便是不去爭奪十大弟子之位,也遲早會有人逼上門來。
可此事並不是說說那麽簡單,畢竟他還要練功參道,努力提升境界,不可能事事都由自己來出手。
需知溟滄派十大弟子,背後無不是有門中勢力支持,想要將對方撬動,並不僅僅是將對手在明面上擊敗這般簡單,無論在門外門內,都要有盟友相助,而嚴長老卻是個極好選擇,兩人如今都是呈現上升之勢,正可彼此互為援手。
因此他只是稍作沉吟,便笑著言道:“真人之言,卻是正合我意。”
嚴長老放下心來,他目中透出湛湛精光,鄭重端起酒杯,張衍亦是舉杯而起,兩人遙遙一對,一齊將杯中之酒飲下。
放下酒杯之後,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一笑,自是心照不宣。
嚴長老撫須一笑,道:“我觀適才道友背後那少年根器深厚,莫非是道友徒兒?
張衍點頭道:“正是,此是我那二徒弟。”
嚴長老讚歎了一聲,道:“道友收得徒兒,果然是個個了得。”
張衍眉毛一挑,道:“真人此言,似是意有所指?”
嚴長老略一沉吟,道:“道友當是有一個弟子名為劉雁依的?
張衍微微一怔,沉聲道:“小徒之名,怎會入得真人之耳?”
嚴長老歎了聲,道:“自道友走後,貧道也曾留意你溟滄派門內之事,你這位徒兒當真是不錯,我聽聞她五年前便成就玄光,可是沒有你這師傅照拂,畢竟還是吃了不少苦頭啊。”
張衍眼中一冷,這片冰崖之上,似是陡然寒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