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墨予,你何出此言?”石敬瑭撫著胸口,緩緩滑坐在凳子上。墨予面色越發是陰沉了,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狐疑的目光。屋中一老一少,就這樣靜靜對視著。青年男子眼中怒火燃得更盛,而石敬瑭則竭力調整著呼吸的節奏,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波瀾不驚。 “我是說,這石潭大人,也算是叔叔你的遠方同姓兄弟。叔叔你掌管石家宗室,他是宗室的人呐。”墨予忽而挑挑眉,俯身為叔叔倒茶,他收回了自己方才的目光,故作輕松道。
石敬瑭低頭看著侄兒的手,這孩子,骨節分明,和他父親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墨予遺傳了他父親的長相和個頭兒,為免人生疑,石敬瑭煞費苦心。他不許墨予遊蕩在都城,遊山玩水倒是隨他。因此,墨予雖得浪蕩公子的名聲,但見過他的那些和石敬瑭同輩的達官貴人不多。這孩子在他的培養下很是圓潤,氣質與他父親大不同,墨予自小就懂得藏鋒芒,剛才他的眼神,倒叫石敬瑭心驚。
“石潭是我族人不假,關於他是你仇人的事情,在你被夏侯爺認出你是元行欽大哥兒子後,我就該告訴你。可是墨予,叔叔惟願你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再去觸碰自己的仇恨和疼痛。那些,只會讓你偏執,毀了自己……”石敬瑭痛心地搖搖頭。
“所以,你就想能瞞一天是一天嗎?叔叔這麽做,侄兒可不可以懷疑是你偏袒自己的族人?可惜,你召我回鎮州時,我剛出洛陽城就和那潞王李從珂遇到了。他借故與我攀談,點出我的身份。我見他不簡單,不想與他深聊。但他執意告訴我,石潭就是我的殺父仇人!我不想與他糾纏,石潭是我的仇人,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告辭後,他著人告訴我,他會送我一份禮物。我後來去長安又被樹夏郡主的事情煩著,竟不知那石潭家被滅了門!”墨予狠狠攥著拳頭,他額上青筋突突跳動,嗓中發出低沉的怒吼:“如果這就是他送我的禮物,那還有什麽意義?難道,我的仇人就這樣沒了?”
沒想到,墨予骨子裡還是信自己的,他竟就這麽和盤托出了。石敬瑭長歎口氣,道:“若說我沒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石潭那時候也是為李嗣源效忠,做出那些,是時勢所迫。我不忍你知道真相後去復仇,石潭也是一家老小。況且,因為愧疚,他早已遠離朝野,並沒有接受嗣源皇帝的封賞啊……”
他拍拍墨予的手,墨予卻惱怒著躲開。
石敬瑭試探著說:“那石潭,說不準還活著。”
墨予仿佛被點醒一般,平靜了些,他若有所思點點頭,喃喃自語:“對,這個手刃仇人的機會,必須留給我,必須留給我。”
石敬瑭驚訝地問:“難道,李從珂的人後來沒有再與你聯系?”
石墨予搖搖頭。他道:“我總覺得這一路上有人在暗暗跟蹤我,尤其是那日進鎮州城時,總覺得道路兩旁草叢中有所異動……”
石敬瑭略心虛地轉移話題:“之前,他與你相見時,還說過什麽嗎?”
石墨予突然有些警惕地看了眼石敬瑭,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最後搖搖頭。
石敬瑭嘴角微微抽搐,眼皮微跳,他還是擠出笑容:“你在叔叔膝下長大,有什麽可隱瞞的,但說無妨。”
墨予面上浮起一種讀不透的笑,這笑容讓石敬瑭心裡發毛。墨予道:“他說,石潭乃你遠方兄弟,他那時不過一個刺史而已,定是受了你的指使才……”
石敬瑭怒得拍桌而起,他憤怒地說:“他簡直是胡謅,
為了拉攏你,信口雌黃。石潭是我遠房親戚不假。他乃文官,而我離家多年,殺伐決斷,我與他素無往來。何況,說起來,這石潭我打心底是瞧不起的,他那時為官,可卻是李存勖皇帝的手下的官,他綁了你父親,邀功交給了嗣源皇帝,我不屑與這種人為伍!新朝建立之後,石潭就稱病回了老家,而我身為節度使,鎮守一方,多年來與他無任何交集!我若是你殺父仇人,怎會養虎為患?” 墨予沉默了,叔叔的話聽來在理,他這麽多年是否與那石潭往來過,這是能查出來的,叔叔不會撒這種謊。況且,那石潭一家三口嘴硬,愣是沒有吐露出其他什麽來。眼下,他只能等待。等待真相,慢慢浮出水面。
墨予望著遠方,叔叔把這方駐地管得井井有條,遠山蒼茫,而這山腳下的黎民百姓,也算是安居樂業。他又回頭看著眼前這個慢慢蒼老的男人。緩緩地,墨予說:“我自然是相信叔叔的。因為有叔叔的庇護,墨予才免遭殺身之禍。這些年叔叔對我如此寬容,其他人都不敢低看我一眼。”
石敬瑭長舒口氣,他重重拍拍墨予的肩,點點頭:“好孩子。”
叔侄二人之間的關系緩和了不少,二人正說著話,桑維翰急著跑了進來,他附在石敬瑭耳邊說了些什麽,石敬瑭無法再淡定,他對墨予說有空再細談,說罷便衝出了屋子。
出了側門,上馬疾行,不帶任何隨行人馬,隻與桑維翰一道,石敬瑭心跳到了嗓子眼。
入了一個小院,屋內燃著燭火,桑維翰的弟弟正守在十三身邊。十三渾身浮腫,眼下全是陰影,幾乎都快變形了。
“我兒怎麽會這樣?大夫,還有救嗎?”石敬瑭顫抖著摸摸兒子的臉,十三的臉腫得又軟又薄,極為可怖。
“啟稟將軍,”桑維翰的弟弟歎著氣:“送來得太遲……在下,惶恐……”
石敬瑭怔住了,他身體晃了晃,桑維翰急忙扶住了他。
小荔枝俯身大哭。
“這是哪裡來的野女人?給我拖出去!!!”石敬瑭老淚縱橫,他竭力控制著自己。
“將軍,在下曾在一本奇書上讀過,若是替他換血,若奇跡發生,說不定能救他一命。”桑維翰的弟弟低聲道:“可,可公子原已是膏肓之姿,若,若……”
“若個屁!快給老子救人!你現在要是不救,現在老子就宰了你!”石敬瑭連爆粗口,他挽起袖子,大聲道:“要血是不是,就拿我的血去!”
桑維翰急得跪下:“將軍萬萬不可,此舉太過凶險……”
“他是我兒子!我欠他太多!誰也別廢話了,再耽誤一秒,你們統統都得陪葬!”
……
墨予呆坐在屋內,若非樹夏悄悄溜進屋,他還不知要發多久呆。
“喂!”少女走進來,笑意滿滿。
想到自己之前對她那麽凶,為了讓他處境好些,樹夏受了不少委屈,又是不顧郡主的臉面和自己當眾吵架,又是調動了仆人配合演戲,真是煞費苦心。
他展開寬袖,俯身行了個大禮。
樹夏“哎喲”一天,連連擺手:“這,這受不起啊,快別。”她急忙去扶他,墨予抬臉,二人看了個正著。墨予乃天生情種,目光灼人,樹夏可受不得這目光,馬上退開去。
二人站遠了些,說話總算自然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啊?”樹夏關切道。
墨予低落著說:“等。”
“等?”
“嗯。石潭還在潞王的手上,他們還在想方設法讓石潭開口。”
“你在等什麽?”
“等石潭開口。我想親耳聽他說話。究竟他是不是受叔叔指使得,我一定要親耳聽到。”墨予堅毅道。
“可……假如……我是說假如,萬一當年你父親的事真與石將軍脫不了乾系,那你怎麽辦?”屬下不無擔心地問。
墨予痛苦地搖搖頭,他喃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希望是這樣的結果……”
突然,小院外一陣嘈雜。墨予和樹夏對視一眼,在外放風的喚香躡手躡腳進來了,她低聲道:“永寧公主帶著一群下人慌慌張張出了府,看樣子是出大事了。”
樹夏的心跳忽然加速了,不知怎的,她心中十分不安。
“樹夏,你怎麽了?”墨予看樹夏神色有異,關心道。
樹夏撫了撫胸口,擺擺手:“忽然不太舒服。沒事了。”她轉頭望向窗外。窗外,是無盡的黑夜。不知此刻的十三身在何處,一切都好嗎?
“對了,”她對墨予說:“若沒其他要幫忙的,我明日便要出府了。”
“知道。你要去找十三。”墨予悶頭道。
樹夏不知還要說些什麽,一時語滯。墨予笑笑,抬手,摸了摸樹夏的頭髮。這親昵的動作讓樹夏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沒有拒絕。
“去吧。早點休息。希望你的十三,平平安安。”他微微笑了。
樹夏禮貌地點點頭,道了聲謝謝,告辭去了。
目送著樹夏離去了,墨予對窗外道:“出來吧,我不說話,你準備藏多久?”
李桐呵呵笑著從黑暗裡走到光亮處, 拱手道:“公子。”
“將軍府守衛森嚴,你好大的膽子!”墨予厲聲道。
“奴才跟隨潞王多年,王爺命我帶人時刻守護公子,奴才不敢違背。”李桐不卑不亢:“若非將軍府實在難進,奴才絕不孤身一人進來。”
“少廢話,什麽事?問出石潭的話了麽?”
李桐搖搖頭,卻道:“公子不必急,再嘴硬的人,也扛不了幾日。奴才的人不比公子仁慈,他們若再不說,奴才的人肯定會把那孩子一塊一塊剁掉……”
“住口!”
“奴才放肆了,公子見諒。”李桐還是微微笑著,他說:“王爺的人一路跟著公子,發現公子將進鎮州城時,草叢中有人準備伏擊公子。後不知怎的,他們突然住了手。王爺的人偷偷綁了最後一個撤離的人,問出他們是你叔叔的人。”
李桐的笑讓墨予一陣厭惡。他仿佛洞穿一切般,這是嘲笑嗎?
墨予憤怒道:“有什麽話一次說完!是我叔叔的人又怎麽樣?那個人說了他們是來殺我的麽?”
李桐頗不甘心道:“那,倒沒有。他們出發前服了毒藥,未及時回去的人沒有解藥就毒發了……”
“那就是沒辦法確定!你可以走了!”
“公子……”
“我讓你滾!聽見沒?”墨予激動起來。李桐不便再逼他,隻好低聲道:“雖然話沒問完,但事情不會如此巧合,公子當心中有數才是。奴才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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