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才的行動也同樣配合無間,待沈霓裳走過最後一個碗,他已經捧著藥瓶過去,淡綠色的藥粉在傷口上一灑,幾乎一眨眼,傷口便立時封住。.
沈霓裳放下衣袖將手擋住,桌邊已經圍滿了人,穆東恆同穆遠之倒是沒動,穆遠之此際已經退回去,沒有入座,隻同大管家站在角落裡,穆東恆則屹然站在原處,眼神冷冷地看著桌子方向。
穆家那些族老同左側那幾位耋老伸著腦袋從六個碗前一一看過,神情怪異而微妙。
六個碗中,沈霓裳的血竟然同六人的血全都相合!
其中兩碗還是這公堂之中的兩名衙役!
老頭子們面面相覷,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沈霓裳也沒去看那結果,隻用平靜地目光看著那一圈人,最後落到一臉糾結的王城守臉上:“自古以來,驗親之法有二。一為滴骨,二為合血,其實這兩種方法皆不可信。血脈確有傳承,但絕非這般簡單便能分辨是否血緣相同,判定血脈。我同這六人此前從未有過關聯,也絕非血緣親人,但我的血同樣能同人融合,難道我同他們都有親?其實所有人的血都一樣,不同的人,無論親屬,皆可能相合,也可能不相合。非但隻我一人,在座諸位回去皆可驗證。還有一點,即便是那不相融的兩滴血,在水中久置之後,最後也極有可能出現相合情形。故而,這滴血驗親一法本是謬誤,又如何能做陳堂之證?”
王城守呐呐:“這……怎會這樣?刑部法典明明記載可用此法判定——這這……”
“刑部法典也是由人所書所寫,只要是人便會犯錯,難不成我大瀝數百年來從未修改過法典刑律?”沈霓裳驀地提高聲線,目光直視那幾位耋老,“難不成我大瀝泱泱大國連這點風范都無?明知有錯也要堅持故見,血脈之事關於一家一族,莫非日後大家還有依此而判案?若是換到己身,大家也能心甘情願?”
“這——”一位耋老皺眉想了想,抬頭看向王城守,“此事事關重大,城守大人不若上書朝廷,將此案延期審理,以待聖裁。”
“也好。”王城守等這個台階已經等了許久,此番一聽這位耋老提議,便立時回到案前,驚堂木一拍,朗聲道:“此案證據有待考據,暫不結案,容押後再審!退堂——”
王城守一聲令下,柵欄外頓時人聲鼎沸,幾位獻血民眾還拖著步子慢騰騰地磨蹭著朝外間走,只是走了十幾步都沒走出公堂。
耋老們坐得腰酸背痛,此際也不坐了,站在一處低聲爭論起來。
顯然方才“滴血驗親”的結果,著實讓這些耋老們受驚不小。
嘈雜的人聲聲聲入耳,穆清緩緩地睜開眼,一眼便見得孔祥的面孔,穆清驀地怔愣,下一瞬便本能扭頭朝堂中望去!
沈霓裳正同穆東恆冷冷對峙!
早前那兩名施刑的黑甲兵士正站在離他三步遠的位置,看情形是準備朝這個方向來。
“主子。”孔祥低聲。
“扶我起來。”穆清也低聲道。
穆清本想自個兒起身,但全身如同被抽光了氣力一般,確實無力支撐。
羅才耳朵尖,人本來站在沈霓裳身後不遠處,一聽得這頭的動靜,便飛快過來,同孔祥一道將穆清扶了起來。
“小清子,我家小騾子為了你可拚命了,你日後若對不起我家小騾子,我可不管你是誰——”羅才一面扶人一面小小聲念叨,“不是我老騾子不仗義,這事啊,得一碼歸一碼……”
穆清沒有做聲,一雙眼隻定定望住那道嫋娜單薄卻直倔強的身影,
在兩人的攙扶下,一步一步挪動步伐過去。“既然滴血驗親不作準,他眼下仍是我穆家子,人自當該我穆家帶走。”穆東恆冷笑,“你憑何阻止?定親?笑話!官衙未判,他一日未出籍,他的親事就由不得旁人做主!你今日便是說破了天,人本將軍也要定了!我看何人敢阻我?”
“穆將軍這話說得好笑了。”沈霓裳同樣冷笑,“滴血驗親不做準,只能說明此案是疑案。方才王城守也說了,押後審理以待聖裁——穆大將軍當堂就差點把人給打死,而早前扈嬤嬤同慧欣也是看押在大將軍手中,今日兩人齊齊自盡,想帶走長生?可以——”
沈霓裳一指柵欄之外整齊未散的民眾,看著穆東恆,高聲冷問:“此處民眾數千,也不需多,只要有十人站出說一句,人應該讓大將軍帶走,我沈霓裳絕無二話!”
穆東恆陰沉的目光從柵欄外掃過,所到之處,民眾要不就是齊齊退後,要不就是低頭。
沒有一人站出。
就連開始參與驗血那四人也趕緊溜了出去,生怕被穆東恆逮住一般。
穆東恆的目光朝沈霓裳身後正緩緩走來的穆清看了眼,神情愈冰寒凜冽:“本將軍家事為何要旁人來評判?”
沈霓裳朝公堂上看了眼,那王城守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人影。
“穆將軍——”
就在此時,穆清站在一丈之外輕輕開了口。
沈霓裳轉身,穆清靜靜看來。
四目相接,那一雙往昔明媚純淨的桃花眼中此際幽幽暗暗,似有萬千情緒翻滾。
瞬間,千言萬語訴說。
但隻短短一刹那,穆清便移開視線,看向穆東恆,神情沉靜無波,語聲也輕輕:“穆將軍莫非忘了?早前我也當堂下血誓,無論日後如何,同穆家,同將軍都再無一絲一毫關系。穆將軍曾教過我,男子當一言九鼎。早前我下誓言,將軍並未反對,即是認可。如今將軍又說我是穆家子,將軍這是……要出爾反爾?”
王城守雖溜了,但那些雲州耋老同外間的百姓還未散去。
一時間,無數含義莫名的視線都匯集到穆東恆身上。
穆東恆目中寒光一閃,卻被穆清這話堵得無言。
臉色沉沉地盯著穆清。
“咱們的雲州大將軍可是大英雄大豪傑,軍中無戲言,一軍之長怎會出爾反爾。”司夫人笑吟吟上前。作勢拍了下穆清,“你這孩子就是直性子,說話也不會拐彎。人家大將軍是宅心仁厚,看你受了傷,心裡過意不去,想接你回去診治罷了。男子漢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口釘,這麽多人看著聽著,人家怎會食言?真是傻孩子……
“這個就不勞穆大將軍了。”司夫人連消帶打,將沈霓裳同穆清擋在身後,又一伸手將升籍令從穆冬恆手中抽出,“我家的孩子不會說話,大將軍就莫要同孩子一般見識。至於大夫,我家也請了,便謝過大將軍好意了。眼下這情形,咱們兩家身份都有些不對,案子也沒結,有些事情還是注意著好些,大將軍自是好心,可悠悠之口難堵,若有那不知內情的,萬一誤會了什麽,我們這些百姓倒是無謂,可連累到大將軍的名聲便不好了。”
司夫人快言快語連說帶笑,說罷就朝沈霓裳幾人使眼色,讓他們帶人走。
穆東恆這回不說話了,隻眸光陰鷙地朝兩名黑甲兵士看了眼。
兩人隨即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沈霓裳驀地停下腳步,轉身看向穆東恆,語聲不高,但足以讓公堂內外數丈方圓的人都能聽清:“民女不會說話,但今日仍有一話放在此處!案情未明,王都未有聖裁之前,若是民女一家連著民女未婚夫長生在內,但凡有一人遭遇不測,還請今日諸位替民女見證——除非闔家滅絕,哪怕只剩一人,也定要禦前鳴冤,緝拿凶手歸案!”
“未婚夫長生”五字一入耳,穆清便是倏地一震!
下一瞬,眼神變得不可置信, 整個人呆愣驚詫僵硬。
羅才見狀,趕緊暗暗捏了穆清的胳膊一把,眼神警告,口型微動三字:“別漏餡!”
穆清心跳如雷又心慌意亂,震驚之余也全然茫然,下一瞬,朝孔祥看去。
孔祥同樣無聲用口型道了三字:“升籍令。”
穆清愣了下,旋即明了。
沈霓裳所持的升籍令上限定了,受令人必須是其至親之人。
明了之後,穆清卻是怔然。
眼眶驟然間一濕,穆清飛快低,一時間,心中不知是喜是憂,酸楚酸脹,百般難言。
而此時的穆東恆也根本沒注意到穆清的這一番神情變化,在沈霓裳說完那番話後,穆東恆臉色的難看程度達到了頂點!
整個人瞬間寒意四射,目光更如冰刀一般剮向沈霓裳,殺意驚人!
沈霓裳迎著穆東恆這般凶狠之極的視線,清麗的面容上卻輕輕露出一絲笑意,不卑不亢,嘲諷淡淡:“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昭昭,終有輪回。穆將軍可信報應?”
穆東恆眸光再凜然一閃。
沈霓裳忽地走回幾步,同穆東恆幾乎當面,用兩人才能聽見的低聲道:“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大將軍既然已經認回親子,又何必將人逼上絕路?大將軍應當知曉,玉碰石頭——碎的可不是石頭!”
穆東恆眸光猛然一縮,視線若有實質一般盯著沈霓裳,想辨明沈霓裳這話究竟何意。
沈霓裳卻輕輕勾唇一笑,退後一步,轉身而去。
“聖旨到——雲州城守接旨!”
就在此時,伴隨著急促翻飛的馬蹄聲,凌飛清朗的語聲再度穿透人群直直傳入公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