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人的臉色愈發難看。
穆東恆神情一片陰鷙,幽冷的眸光如有實質一般落在扈嬤嬤身上。
誰都看得出穆東恆已經惱怒到了極致。
眾人臉上除了怪異,繼而便是莫測。
打蚊子把自個兒的手弄成這樣?
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麽?
誰都不是蠢人。
眾人心中很快思量開。
只有兩種可能。
其一,是穆家人動用了私刑,扈嬤嬤不敢直接指認,故而才這般胡言亂語。
除開上一種可能,還有一種可能便是,確是扈嬤嬤自個兒弄殘了自個兒的雙手……
可為何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婆子要這般慘烈的對待自個兒的手呢?
十指連心。
只看如今這般慘象,就能想象那是一種何等的痛苦!
這需要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做到……
站在扈嬤嬤身側的慧欣望著扈嬤嬤,眼淚滴滴無聲落下。
而堂中左側的幾位耋老們,再看向穆家人時,目光便頓時意味不明起來。
“嬤嬤——”
穆清忽地顫聲喚了一聲。
語聲低低顫栗,充滿了痛楚。
扈嬤嬤這回轉身正對穆清了。
“長生,還記得五歲生辰那日,你同嬤嬤說的話麽?”扈嬤嬤語聲柔和,“那晚,月亮又大又圓……還記得麽?”
五歲的生辰?
穆清呆怔一瞬,腦海中記憶浮現,喃喃低聲:“嬤嬤說娘睡了,不能陪長生過生辰,我說——”
“記得就好。長生啊,嬤嬤要對不住你了,日後……好好地吧。”
扈嬤嬤朝穆清歎氣般笑了笑。
說罷這一句,扈嬤嬤轉首問王城守:“犯婦雖不能畫押,但此案還有人可畫押結案,不知犯婦可否同慧欣說幾句話?”
王城守聞言沉吟,並未立時表態。
“城守大人放心,犯婦只是勸說,事情總該有個了結。”扈嬤嬤語聲有氣無力,站著也搖晃了幾下,似乎已經乏力虛弱到極點,扈嬤嬤看了看左側的一乾須發皆白的耋老們,“這些老人家也坐了這許久……”
王城守看著扈嬤嬤幾乎快要站不穩的虛弱模樣,終於點頭:“允。”
扈嬤嬤這才偏首看向身側隻隔了一尺遠距離的慧欣。
慧欣一直跪在堂中,此際也抬起淚眼婆娑的一張秀麗面容,朝扈嬤嬤看來:“嬤嬤……”
一聲輕喚,珠淚隨之滾滾而下。
“慧欣哪……嬤嬤要對不住你了。”
扈嬤嬤露出一抹慈愛笑意。
慧欣咬了咬唇瓣,含淚搖首:“不怪嬤嬤,若非嬤嬤,慧欣早活不下去了,無論如何慧欣都不怪。”
“好,好,好——”
扈嬤嬤笑著連連點頭,似乎準備進入正題。
聽得兩人的對話,王城守一顆心漸漸落下,轉身朝書記官做了一個手勢,打算讓他回去筆錄。
手才抬起,便聽得數聲驚呼!
“嬤嬤——”
穆清淒聲厲呼!
還沒等他轉回首,一道身影已如蓄力而發的利箭一般從他身側掠過,下一刻,又一道高大身影將他猛力推開,朝頭一道身影衝去!
可是已經來不及!
只聽“轟”地一聲巨響,這一刻,王城守甚至覺得連整個公堂都好似隨著一聲撞柱顫了一下。
無數的粉塵從塵封已久的房梁上“簌簌”落下。
一時間,鼻端隻覺滿滿皆是腐朽塵土氣息。
豪厘之差!
穆清目眥欲裂!
穆清甚至感覺到扈嬤嬤的衣角擦過自個兒的指端。
可是還是來不及。
血花四濺的慘烈中,穆清隻來得及接住扈嬤嬤瞬間下滑的身體。
扈嬤嬤故意選擇了王城守身後的柱子,為的便是王城守站立的位置正好可阻擋穆清。
扈嬤嬤死志已決。
王城守低頭看了看自個兒官服上被噴濺的血色,臉色也有些煞白。
柱子就在他身後,此際除了穆清身上,就屬他身上的血最多。
王城守有一瞬間回不過神。
這老婆子聽說數日未食,連站都有些不穩,哪兒來這樣大的氣力?
扈嬤嬤躺在穆清懷中,已經說不出話,唇形還在微動,大片大片的血糊了她滿臉,也浸透了穆清的前襟。
“長生……記得……”
完全聽不見聲音,隻依稀辨出四字。
穆清心神俱裂,雙目赤紅地摟著扈嬤嬤不敢使力,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唇抖得尤其猛烈,想說話,想喚扈嬤嬤,可喉嚨緊繃生疼,怎麽也發不出聲。
也同扈嬤嬤一般,發白的唇瓣不住顫栗抖動著。
一乾耋老嚇得差點沒坐穩,個個臉色也有些發白。
扈嬤嬤就是擦著頭一個年紀最大的耋老的座位衝過去的。
穆東恆“唬地”站起,臉色鐵青,雙目中怒火幾欲衝天!
這個賤婦!
竟然這般擺了他一道!
難怪昨夜要他發下那樣的誓言……真真刁滑可惡極致!
穆東恆怒火中燒。
扈嬤嬤的唇停止的微動,一雙老眼兀自在血汙中睜得大大,似是穿過了屋頂,看向那上方不知名的天際盡頭。
兩個衙役走到穆清身邊欲伸手去拉扈嬤嬤的屍身,穆清驀地抬首赤目厲聲:“滾開,誰許你們我嬤嬤的!都走開,滾開!”
穆清抱著扈嬤嬤搖晃著站起,語聲低低:“不許你們碰嬤嬤,不許……不許……”
軼麗俊容上,面色雪白一片,雙目卻通紅若赤。
整個人如同被激怒下一刻便會發狂的猛獸,神情極是嚇人。
見穆清抱著人就要朝外走,王城守開口了。
“站住!”
穆清頓住身形,下一刻緩緩轉身,神情已是冰冷:“你們還待怎地?”
王城守被穆清冰涼的視線看得一滯:“案件還在審理,並未結——”
那個“案”字還沒出口,一道驚呼又傳來。
“這個也自盡了!”
王城守猛地轉首,只見早前跪在堂中的慧欣軟軟地側身倒在原地,貼在地面的半露臉頰邊,血跡正從口中蜿蜒而出。
一團亂糟糟中,不知何時,慧欣已經咬舌自盡。
王城守再度呆愣,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兩個主要人犯都當堂自盡……
王城守心裡直發慌。
這同穆東恆同他說的可完全對不上啊。
不是說讓他按例子審理,只是走個過場而已。
可如今……這算怎麽回事兒!
穆清也呆了一刹,不自覺地朝慧欣走了兩步。
“人犯畏罪自盡,可早前的供詞仍在,人犯也當堂供認不諱,且還有其他人證——”穆東恆龍行虎步而出,語聲沉沉威壓,“難道還不足以判論麽?”
隨著穆東恆的步伐和語聲,公堂內外皆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穆東恆。
自進入公堂,這還是穆東恆的第一句發聲。
王城守眼珠子轉了轉,未有立時接話,隻做出一副思量狀。
“這——人犯已死……將軍覺得當如何?”
王城守思量半晌,問出一句。
“此二人犯叛主欺主,害我穆氏同皇室血脈在前,又偷梁換柱魚目混珠在後,罪大惡極,此番人犯心知罪不容誅,故而畏罪自盡。可我穆家被欺瞞二十載,此仇絕不能就此罷休!人犯慧欣雖死,但其子尚在,請城守秉公辦理,將穆清歸於賤籍,劃於我穆家名下。”穆東恆神情深沉,“至於這兩個沆瀣一氣叛主欺主的奴才,按例當處以鞭刑一百,以儆效尤,以正民風!”
穆東恆話聲極重,最後一句,更是放緩了語聲,字字清晰!
公堂內外頓時一片嘩然!
處以鞭刑一百?
這是要……鞭屍?
幾位耋老蹙眉相互看了看,皆露出幾分猶疑。
律法上確有過這樣的前例。
犯人被處以極刑,因畏懼刑罰而自盡,這種情形,若是人犯確實罪大惡極,的確也有當眾鞭屍警戒民眾一說。
可此番情形……似乎還有微妙在其中。
一時難以決議。
連這些熟讀經典的耋老都難以決議,更莫說王城守這個明面上的“最大責任人”了。
他雖是一城之主,但也只是一個良籍,官位是一步步爬起來的,比普通良籍自然有權力和臉面,但真論起來,王城守心中比誰都清楚。
他們這些做官的,在這些上士族,尤其是這些經年世家眼裡,不過是一件使得順手還是不順手的工具罷了。
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們,不是不能做官,而是不屑於整日陷於這些繁瑣低微的事務當中。
真正有了大事,做主的其實並不是他。
此番大將軍府的事,他也不過是見穆東恆已經去了奏折上達天聽,而上頭也有諭旨下來,讓他按程序秉公辦理,而後再移交王都。
在今日之前,王城守一直以為此事應該容易交托。
反正他采集完人證物證, 收集供詞,待人犯簽字畫押,他便可完成任務。
這裡頭便是再有什麽內情轉折,也尋不到他頭上。
王城守心知肚明。
此案牽涉皇家血脈,尤其還是太后唯一的血脈,斷斷論不到他來最後定論。
最後真若有反覆,他最多也是一個“失察”。
官場中何人不知,但凡同上士族有關的案子,他們這樣的民官其實並無多少主事權。
上士族的事兒,自由上士族去決斷。
只是走過過場而已。
可今日這個過場,顯然是“走大了”……
王城守有苦難言。
心中叫苦不迭,但面上還得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