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想得到一些答案和究竟吧。”過了許久,玉春都以為沈霓裳睡著了,她的聲音才響起。
“答案和究竟?”玉春疑惑。
沈霓裳這回卻沒有再回答她。
玉春只能按捺住疑問,放下帳幔,滅了燭火,輕輕退了出去。
萬籟俱寂中,雪落在屋頂簌簌作響。
沈霓裳闔目躺在床上,眼前閃現出那一日鬼人遊街時,容蘇那分外蒼白的面容……她腦子迅速掠過自己收集到的各種邊民資料。
海族、嬉人族、鬼人族、雪族,這幾族都中土人形貌大不同,而除開這幾族,容蘇所提及過的魂族、玉族、百靈族、蟬衣族……她的直覺告訴她,顯然也不是。
除此之外,聽天族、聞地族、閉口族、伴獸族、岩族……書局得來的冊子上給的信息太少,隻涉及到一些外形特征,有些甚至連形貌特征都無,只有一個族名,還不如她從容蘇穆清處得到的信息詳細,實在難以判斷。
容蘇定然同邊民有著某種關系,她如今幾乎可以篤定這一點。
可她想不明白的是,容蘇對穆清的那種關切……而今日她的試探,容蘇也給出了答案。
他沒有否認,也就是說,他對穆清的關切,的確存在著某種緣由。
兩個生活環境乃至出身,甚至於年齡也差距甚大的人,會有什麽樣的關聯呢?
容蘇所說的“夙願未了”,莫非也同穆清有關?
按道理,也不應該啊。
想了許久,也想不出個究竟,沈霓裳也只能放棄。
迷迷糊糊睡去前,她想起李成功最愛說的一句話“想那麽多幹啥?老天爺既然將事情擺在了你跟前,遲早就有你明白的一天。”
也許,李成功的話是對的。
慢慢來吧,她如今並非那個朝不知夕的她,她有足夠的時間,也該有足夠的耐性才對。
前生的她想做到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如今的她,又豈會輕言放棄。
淡淡笑了笑後,她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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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便是年二十九。
沈霓裳同司夫人坐著敘話。
她同司夫人說了烏歌的事。
司夫人倒是幾分驚奇:“她竟然願意告訴你名字?”
沈霓裳無奈搖首:“她不是同我說的,是同穆少爺說的。我問她的話,她可半字未吐。”
“穆少爺?”司夫人望著她,“哪個穆少爺?早前同你做生意的莫非就是他?”
沈霓裳之前並未同司夫人說起過這些事情的詳情,此際也沒有隱瞞的意思了,便將能說的都說了一遍。關於凌飛身份的猜測,以及商子路和穆清,她也未有隱瞞。
“這樣說,你是在那個香料鋪老板那裡識得這穆少爺的。”司夫人道,“這老七姓凌……說不得還真如你猜的那般同恩侯府有些關系。對了,他們之間可識得?”
沈霓裳搖首。
“你都把股分好了,這打算一起做生意,難不成不打算讓人家碰個面兒?”司夫人挑眉。
“這不是沒來得及麽。等年後,找個日子吧。我已經同張少東家說好了,找個時候大家碰頭。”說著她又歎氣,“其實一早沒想著攬這樣多人。原本想著張少東家出人手管理,然後凌飛和商子路兩人多少有些門路,遇著事也能有人幫手——”
“穆少爺人不好麽?”司夫人將手爐遞給妙真,閉眼靠著,喚來妙紅替她按頭。
“他也不是不好——”沈霓裳有些不知該怎麽說,搜羅了下詞匯,“他同旁人有些不同,我只是有些擔心麻煩。”
“麻煩?”司夫人睜眼幾分興味,“還有你會怕的麻煩?你膽子不是一向大麽?”
沈霓裳如今已經總結出同司夫人對話的方式,那就是自動過濾掉自己不想聽的話,這樣就能愉快聊天了。
此番也是,她忽略掉司夫人語氣中的調侃,將心底疑惑問出:“你說一個人的性子怎能單純到跟孩童一般?”
司夫人掃她一眼:“這有何出奇?無非是天性,再加上有人有意為之。”
有意為之?
沈霓裳怔了怔:“夫人的意思是有人刻意?”
“大戶人家的事兒,這其中的內情就多了。”司夫人懶洋洋道,“你說的這種,一則是此人天性純良,其二麽,總同身邊人脫不了乾系。若你說的是那穆少爺,這恐怕就得問問他爹是怎麽想的了?”
沈霓裳沉思。
司夫人又道:“世人只聽過捧殺,但還有一種卻比捧殺更殺人無形。把人養得不知世事,不通人情,更讓旁人道不出半句是非來。”
“夫人是說,這是穆將軍有意為之?”沈霓裳蹙眉。
“我哪兒知道?”司夫人聳聳肩,語不經心,“我對他們並無了解,不過你這樣問,我想出的便是這樣。究竟如何,誰能知曉。好好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不傻不呆,但凡用點心,也不至於跟孩童一般天真。”
沈霓裳不說話,隻暗自思量。
俗話說,旁觀者清,司夫人的話雖離奇,但也許並非沒有道理。
前世那最後一日,她聽見了城裡的傳聞。
穆清走火入魔,而後白遠之認祖歸宗。
這樣說來,白遠之也算是穆清的大哥,但這也說不通,穆東恆即便偏愛白遠之,也沒理由待穆清不好啊。
何況,此時白遠之的身世還沒有揭穿。
怎麽想,也沒有任何理由啊。
還有那個扈嬤嬤,聽穆清的口氣,對她甚為儒慕,她為何又會做出丟棄長公主長子的行為?
越想沈霓裳越覺著疑竇重重。
她暗暗歎口氣,這大將軍府內這一灘水,只怕也是非同一般的深哪。
“聽說那穆少爺長得極好,可是真的?”司夫人忽地發問,鳳眸閃亮,一臉趣味表情。
沈霓裳也不能說違心話,隻好點頭。
“真好看?”司夫人不滿意她的敷衍,追問道,“有多好看,說來聽聽?”
“就是挺好看的。”沈霓裳實在在這上頭詞匯貧乏。
“你這說了當沒說,會不會聊話的?”司夫人沒好氣瞪她。
沈霓裳木著臉回瞪她。
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啊,又沒有相機,否則她還可以拍一個。
“那個凌飛同商子路如何?”司夫人又想著一出,不放棄的問:“這三個比,誰更好看些?”
沈霓裳無語。
心想你都三十大幾的女人了,怎麽對人家十幾歲的少年長相感興趣,一點都不端莊,好不?
可最多也只能腹誹一下。
面上她還是老老實實回道:“都長得不錯。商子路皮膚黑,但長相英氣。凌飛長相精致,但略顯陰柔些。穆少爺的話,只看長相的話,算是沒什麽缺憾。”
司夫人點點頭:“也就是說穆少爺長得最好看。”
沈霓裳想了想,單論長相的話,確實是這樣。
她點點頭。
“那這三個裡頭,有沒有你喜歡的?”司夫人忽地笑意盈盈靠近,美目忽閃忽閃,滿滿皆是興味。
她喜歡的?
沈霓裳無語之極。
怎麽可能?
莫說這三人性格根本就不對她脾氣,就算性格是她喜歡的,她也不能對一個小她十來歲的少年動心思吧。
她這樣想,也就這樣說了:“怎麽可能?”
“為何不能?”司夫人抬抬眉梢,“少年慕艾,少女懷春,人之常情。縱然你們身份有差,可如今又不是談嫁娶之事,心悅向之,有何不可?再說,這幾人不缺錢也不缺勢,既然願意同你合作,也未必沒有其他心思。”
“夫人也說身份不合,夫人同我說這些,難道不怕我真好高騖遠,最後跌個頭破血流?”沈霓裳反問。
“若是別人,我自然不會說這樣的話。可是你麽?”司夫人拈起一塊果脯遞到她唇邊,等沈霓裳僵持不過面帶無奈的吃了下去,才欣然露出滿意笑容,“你自然是不會的。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麽?”
沈霓裳搖首。
司夫人伸出纖纖玉指在她臉頰刮了一下,語氣戲謔:“你有腦子也足夠有膽氣,但從不會僭越。不管如何,比起一般女孩兒,你實在很知曉分寸。這張小臉也可人,連我也越來越喜歡了。”
沈霓裳自動忽略後面一句,捉住了司夫人言中那一抹未竟之意:“夫人可是覺著霓裳還有不好的地方?”
“不好?我可沒說你不好。”司夫人懶懶坐回去,端起茶來喝。
“夫人說不管如何,”沈霓裳望著她,“也就是說,還有不好的地方。”
司夫人沒有立時說話,慢慢地喝了兩口茶後,沒有回答她,卻問道:“你覺得人一輩子要怎樣才會快活?”
沈霓裳低頭思索:“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受他人掌控。”
“就這樣?”司夫人眉心挑了挑。
沈霓裳想了下,頷首。
司夫人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用茶蓋輕輕蕩著茶水:“你這樣的想法,我原先也曾這樣想過。”說了這句,她微微一頓,淡淡而笑,“可到後來,我才明白,這世上沒有人能真正掌控自個兒的生活。哪怕是自個兒的生活,也是不能夠的。便是帝王之尊,也有不得已而為之,不想為而為之的時候。何論我等尋常人?”
沈霓裳沒有說話。
司夫人說的話,她自然能聽懂。
但是,原先的她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
就算受身體所限,但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她想做和願意做的。
這種自己做主的隨意所欲感已經深入骨髓,即便重活一世,她也想盡力達成這點。
她知道不會容易,但不代表她就要放棄自己的理念。
“那夫人覺得如何做人才快活?”沈霓裳笑笑,轉開話題。
她發現司夫人愈來愈喜歡同她聊天。
而她也不排斥。
聊天也是一件需要對手的事,而司夫人的確是一個極聰明通透的女人。
“快活?”司夫人輕輕笑,看著她的目光有些奇異的悠長,“你覺得我過得快活麽?”
沈霓裳猶豫了下:“有時候。”
有時候,她覺得司夫人是快活的,但有時,她似乎又覺得她在用快活掩飾真正的情緒。
“多機巧的丫頭……”司夫人沉默了一會兒,隻噙笑微微看著她,過了片刻,“世上沒有完全的快活,是因為有不快活後人才能體會什麽叫快活。你如今經歷的事兒在你看來已經足夠多,可是,其實真的還太少。等你嘗夠了不快活的滋味,你才會知曉人要想讓自己的快活,那就不要看得太高,貪得得太遠,你想要的愈加容易達到,你便愈容易讓自己快活。”
“夫人,”沈霓裳遲疑,“夫人覺著我想得太簡單,也太貪心?”
她總覺得司夫人話裡藏著某種意味,這種意味或許是司夫人自己的過往,又或許是對她……她不能確定。
“人啊,這一輩子能有幾件想做的事最後能做到,這已經是極大的福氣了。哪能事事強求。”司夫人將目光投向門外,雪花從前夜一直沒有完全停下,這會兒又下得大了,“所以不要去想得太多太好,這樣也就會少傷心,也就會多快活。”
“我能問夫人一個問題麽?”今日氣氛不錯,沈霓裳忽然想問一個盤桓於心許久的問題。
司夫人沒有看她:“說。 ”
她還是躊躇了下,抬眼看著司夫人看來的目光:“夫人是自個兒選的沈府麽?”
沒有直接問,但兩人都明白,這個問題的意思。
“是啊。”司夫人淡淡瞥來目光,“憋很久了?”
沈霓裳老實頷首。
“你覺得我有什麽?”司夫人垂眸笑了笑,偏首看向她,“我一個側室之女,雖上了族譜,但無母族支撐,父族也不過一商賈,既親兄弟也無娘舅,隻憑著這幾分皮相?”
“不是這樣的。”沈霓裳本能的覺著司夫人說的不對,“夫人不是貪慕富貴之人,就算不是沈府,我是說夫人不是那種看重家世錢財的人,若是夫人願意,也未必不能尋一個一心人,即便不如沈府富貴,但日子……”
司夫人這樣性格的女子,再加上她母親的事,在沈霓裳心中,她應該不是一個甘心與人共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