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出去後,父親問我:“懷雨,這種實習,你喜歡嗎?”
“不喜歡!”我脫口而出。剛才的那一番談話中,雖然明知道我的意見不會對父親產生什麽影響,但是聽了他的解釋,我還是感到非常失望。
他歎了口氣,“我知道,你的興趣不在這裡。這裡也不適合你。你媽媽的公司恐怕也不見得適合。如果你將來想在你自己喜歡的領域開創一番事業,我會支持你的。”他拿起那個非常精致但沒有任何標志的酒瓶,倒了一點酒給我,“來吧,喝點!”
我嘗了一口。我知道那酒很貴,但一點都不好喝。
他盯著我的頭頂,“我在你這個年紀,頭上沒有一根白發。”隨後他問,“聽說歐陽露雪出事了,是嗎?”
我沒有回答。剛才那口酒弄得我的鼻子一陣酸楚。
“我知道你的心裡難受。”他說,“很想她是嗎?”
“是!”我終於失聲痛哭。這半年中,始終沒有人給我這個機會,能夠讓我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露雪是個好姑娘。”父親說道,“但她首先是名軍人,而且身處重要的戰鬥崗位。流血犧牲是難以避免的。”
“可是她的這種犧牲是值得的麽?”我反問,“她年輕,美貌,在各方面都非常優秀。她本可以有更為輝煌的前程,本可以為國家做更大的貢獻。”
“孩子,”父親打斷我,“從某種角度來講,任何一個人犧牲都是不值得的。無論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美貌還是醜陋,才高八鬥還是目不識丁。因為生命無價。有什麽樣的利益可以與生命的價值相提並論?”
“當年我在戰場上曾經多次目睹戰友的死亡,對敵人充滿了仇恨。有一次,團長來到我們的哨位。他指著對面的山崗對我們說:‘知道嗎?就在十多年前,我還曾經與他們並肩作戰。我們之間可是鮮血凝成的友誼。’誰會想到,鮮血凝成的友誼原來有這樣脆弱。”
“前年我曾到訪我當年戰鬥過的地方。已經是一片鬱鬱蔥蔥,看不出一點戰爭的痕跡。我們在那裡打了十年的拉鋸戰,又用了十年的時間來清除那裡的地雷。又過了十多年,那裡已經發展成一個繁華的邊貿小鎮。”
“我也曾經多次問過你問的那個問題。其實這個問題應該這樣問,如果沒有人做出犧牲,結果將會怎樣?”他注視著我,“我們之所以會犧牲,是因為世界上還有罪惡。如果沒有人挺身而出,會有更多的人喪失生命。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現在所有人生活的安定幸福都是建立在犧牲者的鮮血之上,雖然很少有人記得這一點。”
“懷雨,”他接著說,“失去她的不止你一個人。她的父母、親朋好友,都在承受失去她的痛苦。你需要和別人一起分擔,也要去分擔別人的痛苦。不要那麽自私,隻把她當做你一個人的損失。”
“可是爸爸,”我的心緒逐漸平複下來。“現在沒有人見到她的屍體,還不能判定她已經死亡。也許某一天,她會突然出現。”
父親看著我,“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兒子,你的年齡還小,你可以等。你可以等她一年,兩年,但你能等她一輩子嗎?如果她身負重傷,無法行動,你要照顧、陪伴她一輩子,我不會反對。但你不能守著一尊雕像過一輩子。你的身邊,你的朋友圈裡,一定還有優秀的、喜歡你的女孩吧!”
“不是沒有這樣的女孩。”我回答,“但是沒人能夠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 父親第二天就離開了。臨走之前,他交給我一份文件。“這是我的公開簡歷。過段時間你寫簡歷時可以拿去做參考。”
我突然想起來,“爸爸,你現在到底是不是黨員?”
“是!當然是。”他盯著我,“我昨天剛剛過完組織生活。不過,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好。”
這有什麽好隱瞞的嗎?不過我什麽也沒有問,只是說:“我明白。”
學生會換屆之後,我沒再擔任任何職務。終於有了一絲解脫之感。幾天之後,李書記把我找去,交給我一份空白的入黨志願書。
“我的政審通過了?”我問。
“嗯。”他回答,“學校黨委最近收到兩封密函,一封來自省委組織部,另一封來自軍區政治部, 都和你有關。黨委書記親自找院裡唐書記談了話。唐書記又找了我。我並沒有資格了解密函的內容。不過唐書記讓我轉告你,你參加過部隊的秘密項目。你所了解到的秘密信息,今後在黨內活動中一樣是不能隨便公開的。”
照理說這兩年是李書記一手把我培養起來的,但李書記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多大的熱情。也許是那兩封看來來頭不小的函件使他感到壓力。
而我,此時此刻是不是應該感到激動不已,難道不是嗎?我,莫懷雨,一個曾經沉迷網絡,不斷惹禍上身,兩次險些身陷囹圄的小子。入學以來一直得到老師和同學照顧,自問對院裡有過什麽樣實實在在的貢獻。究竟何德何能,有資格得到組織的垂青?
“謝謝組織的培養。”我隻說了這一句話,然後默默從李書記手中接過志願書,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我回到莫氏企業的住處,專門找了一摞稿紙,開始寫志願書的草稿。因為平時不怎麽寫字,越發覺得自己的字跡潦草。
“我出生在……”
父親是幹什麽的?我再次翻開父親交給我的簡歷。這份薄薄的簡歷向我展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父親。我從來不知道他有那麽多的經歷,有過那麽多的成就,在那麽多的協會擔任職務。而且身兼人大代表、政協委員……
於是我下筆寫道:“我出生在一個幹部家庭。父親是轉業軍人,當時在市經貿局任副處長。母親在文化局所屬歌舞團工作。父親早年曾經參加過對越作戰,並在前線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