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安州,武列水。
馮鴻第三次趕西岸談判。
對阿會正來說,談判的首要目的是拖延時間,但中土人也是如此,也是以談判拖延時間,消化和鞏固前期戰果,並從長城內贏得更多支援,所以中土人表現得咄咄逼人,一旦條件成熟必然展開決戰。而奚族非常被動,唯一希望就是突厥人,因此馮鴻的談判,始終以打探虛實為第一要務。
第三次談判中土方面只有孔穎達一個人,且非常強硬,從容中透出一股急躁。馮鴻敏銳地發現了這一異常,再加上辱紇王孟壩的無故“缺席”,足以說明風雲聯盟內部發生了某些不利變化。
下午馮鴻返回東岸,把所見異常告之阿會正,最後謹慎說道,“大王,昨夜我們接到的消息,可能是真的。”
自兩軍對峙以來,西岸那邊的奚人想方設法聯系東岸的“親朋好友”,極力遊說勸降,而東岸這邊雖然人心惶惶,但一則實力還在,二則突厥人還沒有出手,安州形勢尚不明朗,其三阿會正的告誡還是發生了作用,生死存亡之際,不能盲目站隊,中土和突厥兩大強者一旦大打出手,奚族夾在中間極有可能灰飛煙滅,所以還是靜觀其變的好,因此東岸這邊也就將計就計,竭盡所能套取情報。結果昨夜就從西岸傳來一個好消息,突厥人出動了,鬼方告急,白狼調兵支援,孟壩率軍連夜北上而去。
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從突厥與奚族的主從關系,從東北之利對突厥人的重要性,以及從時間上來推算,突厥人也應該出兵支援奚族了,雖然中土是個龐然大物,但悍然入侵突厥人的一個有力別部,觸及到了突厥人的底線,阿史那咄捺即便與始畢可汗有矛盾,此刻也不會置突厥人的整體利益於不顧,必然有所行動,展現出突厥人強硬的一面,就算他不敢與中土撕破臉大打出手,最起碼也要在安州戰場上與中土形成對峙,遏製中土的攻勢,一方面最大程度維護突厥人在東北的利益,一方面給始畢可汗和牙帳爭取到更多的應對時間,所以這個消息的真實度很高。
但正因為這個消息的真實度很高,泄密的可能性就很小,即便考慮到辱紇王部第一時間獲悉這個消息,西岸那邊也會想方設法予以保密,第一時間泄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畢竟辱紇王部已經背叛了阿會氏聯盟,雙方不死不休,不該泄露的機密絕不會放出來,以免自取其禍。
阿會正聽完馮鴻的稟報,思索良久,搖搖手,“消息的真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就算突厥人出兵支援了,就算突厥人與中土人大打出手了,就算局勢正在向有利於奚族的方向發展,我們的對策是什麽?是積極進攻,與突厥人聯手夾擊中土人,還是按兵不動,靜觀其變,以漁翁得利?”
阿會正的意思很直白,以不變應萬變,堅持既定決策,以消極防禦保存實力,以實力來保障利益的最大化。以奚族薄弱之力,有必要參加到兩虎相爭的戰鬥中,自尋死路?
馮鴻心領神會,連連點頭。依照阿會正的既定決策,這個消息即便是假的,即便是白狼的陰謀詭計,奚族也不會上當。我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屯兵於武列水東岸,依托馬盂山東南麓的險要地形,進退無憂,你能奈我何?
然而,在晚間的軍議上,阿會正的這個決策遭到了諸部的質疑。
莫賀弗部俟斤莫賀湟,木昆部俟斤處和塬,契個部的契個氏首領鶴山,室得部的都督孤榆術,甚至就連阿會氏德高望重的長者阿會布爾,都不能接受阿會正的“靜觀其變”。
莫賀湟和處和塬情緒激動,直接反對。莫賀弗部居住在索頭水兩岸,木昆部生活在安州的西南部,現在莫賀弗部的老弱婦孺以及留守軍隊都落在了中土手中,這其中就包括他的父母妻兒,而木昆部雖然有壩上高原做回旋之地,但隆冬將至,物資缺乏,生存極度艱難。目前形勢下,短期內這兩個部落暫無覆滅之禍,但時間長了,尤其安州戰事不利於中土的時候,誰敢保證中土人不大開殺戒?
所以莫湟和處和塬心憂如焚,聽說突厥人出手了,毫不猶豫就要發起攻擊,乘著中土人立足未穩之際,與突厥人聯手夾擊,即便不能擊敗中土人,也要不惜一切代價,把自己部落的老弱婦孺和留守軍隊救出來。
契個部就居住在奚王府及其周邊地區,因為阿會正的崛起,阿會氏最強,契個氏淪為附庸。現在契個部的老弱婦孺和留守軍隊隨著奚王府一起淪陷,阿會正可以借著奚族存亡的名義按兵不動,顧全自身利益,但契個氏不願意,契個鶴山與莫賀湟、處和塬的想法一樣,馬上殺回去,拯救部落。
室得部的反對更在情理之中。室得部居住於馬盂山東南麓的崇山峻嶺之中,物資匱乏,實力較弱,根本養不活奚族諸部大軍,而更嚴重的是,一旦阿會正和其他諸部回不去了,困守馬盂山東南麓,等於鳩佔鵲巢,室得部必將為此付出難以估量的代價,甚至都有可能被其他諸部落惡意兼並,所以室得部當然力主進攻,巴不得阿會正和諸部大軍立即離開他們的領地。
阿會布爾本應該站在阿會正的立場考慮問題,但如今奚族五部聯盟已名存實亡,辱紇王部已經背叛,莫賀弗部、木昆部和契個部的老弱婦孺以及留守軍隊都成了中土的戰利品,甚至都有可能投降了中土,事實上這三個部落也已分裂,這種不利局面下,阿會正若想維持聯盟,凝聚人心,必須主動進攻,必須以舍身赴死來證明阿會正與奚族共存亡的決心,必須以戰場上的勝利來證明阿會正不但有力挽狂瀾的能力,更有保全奚族利益的實力,否則阿會氏聯盟必然分崩離析,但阿會正顯然做不到。生死存亡面前,現實利益面前,有多人能夠舍身取義?阿會布爾對阿會正已經失望,只能退而求其次,力保阿會氏不亡,而若想力保阿會氏不亡,首先就要與其他諸部同生死共患難。
阿會正過於自信,過於理想化,他的決策很難得到貫徹執行,所以阿會布爾果斷站出來,與諸部落強者一起,力勸阿會正改變策略,主動進攻。
阿會正鬱憤不已,自己已經把當前形勢分析、推演、解釋得很清楚了,利害關系一目了然,當時諸部落首領們也一致接受了,哪料到這邊形勢剛剛有所變化,尚未證明突厥人是否出兵了,那邊諸部落首領就急不可耐要發動攻擊,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然而,阿會正權威不在,短短時間內,他在戰場上連番失利,他之前的決策直接把奚族推向了敗亡深淵,他已經成了眾矢之的,現在不要說同一個部落的契個氏公開跳出來反對他,就連同為阿會氏的家族長者都不再相信他,都公開質疑他的決策,這導致阿會正的權威直線下降。
這是一個危險信號,阿會正之所以崛起,得益於阿會氏和契個氏的絕對支持,得益於契個部與辱紇王、莫賀弗、木昆、室得四部落的結盟合作,但這一切正在崩潰,不要說五部落聯盟名存實亡,就連阿會氏和契個氏都在分裂,這導致阿會正的實力直線下降。
權威下降、實力下降,阿會正還如何領導奚族?還如何拯救奚族?
阿會正只能妥協,改變決策,從善如流,改“靜觀其變”為“伺機出擊”。
“我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突厥人出兵的確切消息。”阿會正雖然妥協了,但在生死存亡之際,在關鍵問題上,據理力爭,寸步不讓,“之前我們已經派人秘密趕赴索頭水打探消息,現在要派出更多人去索頭水、去鬼方、去白檀城乃至燕山一帶打探軍情,確保萬無一失。我們敗不起,我們所有的軍隊都在這裡,一旦打輸了,奚族就完了,所以我懇請諸位冷靜下來,保持理智,切莫衝動。”
“小心無大錯,但過度謹慎就是懦弱,就是怯戰,一旦戰機貽誤,一旦突厥人出兵南下,而中土人也增兵北上,我們怎麽辦?”莫賀湟厲聲說道,“中土人的威脅不無道理,時間拖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困守一隅,自尋死路。”
此言一出,人人驚恐。現在對奚族來說,突厥人是救命稻草,而中土人就是殺戮之刀,不怕突厥人救援遲緩,就怕中土人持續增兵。
中土在幽燕駐有重兵,在遼西屯有重兵,在遼東更有十幾萬遠征軍,所以中土如果決心拿下安州,進兵東北,可以同時從三個方向發動攻擊。從幽州北上就是安州,從遼西西進就是馬盂山東南麓,東西夾擊就足以置奚族於死地,然後從遼東出兵殺進契丹人的領地,與安州配合來一個南北夾擊,橫掃弱洛水、托紇臣水兩岸,則契丹、霫等東胡諸種就要灰飛煙滅了。
中土人何時增兵?當然是突厥人出兵之後,師出有名嘛,而對奚族來說,戰機就在這一瞬間,稍縱即逝。
處和塬、契個鶴山等諸部首領紛紛支持莫賀湟,催促阿會正盡快渡河攻擊。
阿會正焦頭爛額,無奈之下再度讓步,“三天,再給我三天時間,我需要更多更詳細更可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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