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夜,河北,高陽宮。
聖主出離憤怒了。
江南叛亂也就罷了,畢竟統一時間短暫,江南總有一些極端者不甘失敗,幻想通過分裂和戰亂來重建南人的小王朝;江南賊劉元進公開支持和響應楊玄感,這也可以理解,畢竟老越國公楊素的權勢太大,門生弟子親朋故舊太多,而楊玄感及同黨為叛亂又謀劃布局了很多年,江南出現這麽一支叛亂武裝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楊玄感八月初就已覆滅,其同黨韓相國及叛亂軍隊亦在同月被剿殺於潁川,而政治清算也在兩京如火如荼地展開,這種良好局面下,江南這支叛亂武裝不但沒有被迅速剿滅,反而橫掃三吳,江南賊劉元進更是囂張到了極致,竟然開國稱帝,割據稱霸,公然分裂中土,公開破壞中土的統一大業,這就是直接打聖主和改革派的臉,而且打得鼻青臉腫,顏面盡失,權威喪盡。
聖主苦心經營江南十幾年,正是利用江南的力量贏得了江左政治集團的支持,並利用這一龐大實力贏得了皇統,所以江南就是聖主的政治根基,就是聖主的“後院”,江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力更是聖主推進集權改革的經濟後盾,而江左政治集團亦是以聖主為首的改革派的核心力量,但如今後院失火,江南叛黨公開支持楊玄感和保守派,實際上就是公開背叛聖主和改革派,而更要命的是,江南賊黨竟然開國稱帝、割據稱霸,竟然分裂中土,悍然走上了聖主和改革派所堅持的統一和集權的反面,這是釜底抽薪,倒戈一擊,“自家人”一刀砍在聖主和以江左人為主的改革派的背後,砍得鮮血淋漓,臉面無關,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很明顯,江南局勢急轉直下,惡化到如此極度地步,其背後必有推手,有推波助瀾者蓄意為之,利用江左人對關隴人的仇恨,利用集權改革對他們切身利益損害所造成的不滿,蓄意推波助瀾,妄圖以混亂江南大局來打擊聖主和改革派,以削弱江南財力來反擊集權改革,但形勢發展到這一步,激烈的政治鬥爭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楊玄感沒有完成的改朝換代的篡國“大業”,東都兵變沒有達成的分裂中土、摧毀統一之目標,都在楊玄感兵變失敗兩個月後,由江南叛亂者全部實現了。江南賊劉元進的割據稱帝,打開了中土分裂的“魔盒”,叛亂的“滔滔洪水”撕裂了統一大業這個堅固“堤壩”,洶湧咆哮而出,摧枯拉朽,不可阻擋。
怎麽辦?如何應對?
聖主在思考,以宇文述、虞世基為首的中樞改革派也在思索,剛剛得到消息的中樞核心層重臣們同樣急謀對策。
首先當然是平叛,把劉元進等罪大惡極的叛逆,以及支持和幫助他們的江南豪望,統統誅殺,但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用什麽辦法在最短時間內,把因劉元進稱帝所造成的惡劣影響徹底消除,把分裂和戰亂的“魔盒”緊緊關閉,把“決口”的統一大業這道“堤壩”重新加固。這關系到了中土的未來和國祚的存亡,必須傾盡全力,必須達成目標,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一旦統一大業這道“堤壩”坍塌了,叛亂的“洪水”席卷中土,割據稱霸者此起彼伏,中央迅速失去對地方的控制,皇權淪陷,則國祚必亡,中土再次陷入分裂,戰亂再起,北虜呼嘯而下,歷史將重演五胡亂華之黑暗一幕。
實際上辦法都有,對策也很簡單,政治上改革派立即與保守派妥協,停止集權改革,軍事上立即結束東征,遠征軍迅速返回國內,一部分軍隊衛戍長城以加強北疆防禦力量,一部分軍隊立即趕赴各地平叛以穩定國內局勢,而經濟上則休養生息,力爭以最快速度恢復國力,至於國防和外交戰略,也立即從積極防禦、對外擴張迅速調整為消極防禦、閉關自守。
這其中最關鍵最要害的地方,就是停止中央集權改革。
國內政局和國內形勢之所以惡化到今天這種地步,頻繁的對外征伐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聖主和改革派加快了中央集權的改革步伐,嚴重損害了以豪門世家為主的貴族統治集團的既得利益,嚴重危及到了門閥士族政治制度的生存根基,導致改革和保守這對核心矛盾迅速激化,而頻繁的對外戰爭正是轉嫁內部矛盾的最好政治手段,但對外戰爭的失利使得這一手段的弊端無限放大,促使這對核心矛盾轟然爆發,兩大對立政治集團隨即從朝堂上的政爭演變為戰場上的廝殺,內戰就此拉開帷幕,分裂和戰亂的“魔盒”就此打開,黑暗即將籠罩中土。
那麽,改革的步伐能否停止?
答案是否定的,不論是聖主還是宇文述、虞世基等改革派,都絕無可能停止改革。
停止改革意味著失敗,失敗就要付出代價,改革派必然會失去對朝政的控制,失去執政權,然後遭到政治清算,然後他們這些改革派連同集權改革都將成為歷史,所以哪怕形勢再險惡,哪怕集權改革事實上已經難以為繼甚至已經失敗,改革派也不會停止改革,不會因此修改或廢止之前所頒布和實施的改革政策,更不會承認改革失敗拱手交出執政權。
那麽,如何應對當前危機?既然不能治本,那就只能治標,既然不能從核心本質上解決問題,那就只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了。
當前危機還在可控范圍內,雖然可預見的後果很嚴重,但目前還有很多辦法阻止這些後果的出現,還有很多措施可以把危機扼殺於萌芽之中。從政治上來說,當務之急是重建聖主和中央的威權,以絕對權威推動改革,壓製改革和保守這對核心矛盾,而最好的辦法就是建立蓋世武功。武功來自於戰爭,因此從軍事上來說,當務之急是繼續東征,以消滅高句麗來贏得東征的最後勝利,以這場勝利來洗刷前期連番失利之恥,以此來竭力維持聖主和中央的威權,然後傾盡全力進行南北戰爭,以南北戰爭的勝利來贏得蓋世武功。而南北戰爭需要國力的支撐,國內形勢惡化叛亂迭起必然嚴重傷害國力,所以中央和地方除了要加大平叛力度外,更要加大賦稅徭役的征繳力度,以確保南北戰爭所需。
聖主和中樞對自己的威權還是非常自信,改革派也堅持自己的政治理念不動搖不妥協,而中土在飽經四百余年的分裂和戰亂之苦後對統一的向往、期盼和守護,也讓聖主和改革派錯誤地評估了統一大業這道“堤壩”的堅固程度,遠遠低估了江南賊劉元進割據稱帝對國內形勢所造成的可怕的不可逆轉的惡劣影響。
於是,在“治標”這條道路上,聖主和改革派也沒有痛定思痛,沒有檢討反思,沒有給自己下一副“猛藥”以恢復體力,而是抱著自大、幻想和僥幸,拖著疲憊不堪難以為繼的身軀,拚命榨乾自己最大潛力,強迫自己以更快速度奔跑在原有道路上。
如此一來,聖主和改革派面對新危機,明明看到了隱藏在新危機背後的巨大危險,卻輕視了,低估了,有意識忽略了,繼續執行既定國策,繼續行進在改革的道路上,只不過因為各種各樣的危機接踵而至,讓他們暗自驚惶,愈發急迫,不得不加速奔跑,不得不縱馬狂奔,風馳電摯,以致陷入失控之危而懵然不知。
一番思考權衡後,事情回到原點,還是東征,必須發動第三次東征,必須在明年春天開始進行第三次東征,然後進行南北戰爭。而這場戰爭要看黃門侍郎裴世矩的西行結果,如果結果樂觀,那就是中土聯合西突厥夾擊大漠,反之,那就是大漠聯合西突厥夾擊中土。雖然一個是主動出擊,一個是被動迎戰,但對中土來說並無太大區別,中土只要勝利,中土只要打贏了南北戰爭,聖主和中樞就能建立蓋世武功,然後一切都能逆轉,都能水到渠成,集權改革的步伐必將越來越快。
於是,聖主和中樞核心層的改革派重臣們就如何應對新形勢下出現的新危機達成了一致意見,接著聖主便於當天晚上召集行宮內所有的中樞核心層、中樞官員和衛府諸將,商討當前南北局勢下國防戰略的調整問題,而核心問題就一個,在遠東戰場上,是結束東征還是繼續東征,由此延伸出一個新問題,在東北戰場上,是支持安州還是公開介入?
爭論非常激烈,中樞的改革派和保守派各執一詞,以內史侍郎虞世基為首的改革派和以納言蘇威為首的保守派,立場迥異,一方要繼續東征,一方要結束東征,南轅北轍,根本就沒有妥協的可能。
軍方統帥除了位居中樞的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和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外,余者都不敢介入高層政治鬥爭,主要從軍事角度來分析和推演東征的勝算,他們也持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高句麗肯定要背水一戰,不可大意輕敵,還是調集大軍穩扎穩打為好,一種觀點認為高句麗已是強弩之末,不堪一擊,只要派出一支精銳之師直殺平壤,黑虎掏心,必能一鼓而下,一戰而定,完全沒必要興師動眾勞民傷財。
聖主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如果第三次東征能以最小代價贏得最大戰果,那麽必然會減小政治上的阻力,但問題是,連續兩年東征失利後,誰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帶著一支精銳之師就能攻陷平壤,滅亡高句麗?
東征問題陷入僵局,實際上就是一個死局,無從破解,繼續爭論純屬浪費時間,不會有任何結果,就在對峙膠著之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大家的焦點慢慢轉移到了東北戰場上,因為東北戰場不涉及到高層政治鬥爭,主要是軍事上的利弊得失,於是很快就有了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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