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章由虞世基呈遞,虞世基當然知情,其他四位重臣卻一無所知。
虞世基奉聖主之命,當眾宣讀了這份奏章,其中還有兩份抄件,一份密奏。兩份抄件一份是李風雲給安州的報捷書信,一份是李子雄把這一好消息詳細告之楊恭道的書信。而密奏則由慕容正則所書,奏報郕國公李渾飛馬趕至古北口,並在獲悉安州北征大捷後,主動聯系安州,要親赴安州招撫,另外還有一個內容來自慕容知禮,主要告知少郎河大戰的具體經過。
虞世基宣讀完畢,蕭瑀、宇文述、來護兒和趙才四位重臣都是驚喜交集,都知道這個好消息來到恰逢其時,正好可以幫助聖主和中樞“另辟蹊徑”應對當前國內危機,只是能否將其成功轉化為政治上的及時雨,卻需要考量聖主和中樞的政治智慧,在時間極其緊張的不利局面下要想實現利益最大化,難度太大了。
四位重臣神情嚴肅,凝神沉思。
聖主耐心等待了片刻,最終還是按捺不住,目露焦慮之色。
虞世基察言觀色,心領神會,當即開口詢問宇文述,“許公,你對東北戰局有何看法?”
“勝券在握。”
宇文述言簡意賅,心情頗為複雜,覺得李平原打著白發賊的旗號“異軍突起”,背後肯定隱藏著陰謀,當年的政敵“死灰複燃”,目標當然是聖主和他們這些聖主的“死黨”,如此一來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暴又在醞釀當中,這讓逐漸老邁的宇文述倍感疲憊,心力交瘁。
自聖主爭奪皇統以來到現在短短十幾年時間,大大小小的政治風暴一個接一個,不要說宇文述沮喪悲觀,就連聖主都鬱憤無力。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若想維持長久統一就必須進行中央集權改革,但中央集權改革又損害了貴族階層的既得利益,結果“敵人”層出不窮,無窮無盡,殺不勝殺,也不知殺到那一天才能徹底肅清對手,所以很多時候聖主和宇文述這些改革派的中堅面對殘酷現實都有一種有心無力、難以為繼之感。
宇文述看到聖主轉目望向自己,暗自歎息,知道當前局面下聖主和改革派若想維持現有改革成果,就必須繼續掌控朝政,就必須拯救國內危局,而唯一指望就是招撫安州和東北,拿下開疆拓土的武功,給政治對手來一個驚天大逆轉,為此即便前方是萬丈深淵,也要破釜沉舟,一往無前,決不後退。
宇文述略作遲疑,補充道,“東北戰局的關鍵在松漠牙旗,在突厥人,如今步利設阿史那咄爾舉兵造反,東北戰場上突厥人陣前倒戈,與白發賊結盟合作,以東胡諸種之實力,根本無力抗衡。東胡諸種向來首鼠兩端,反覆無常,由此不難想像契丹和霫虜面對兩強的聯手攻擊將會做出何種選擇,所以東北大局已定,這一點毋庸置疑。”
聖主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虞世基看看來護兒和趙才。兩位衛府老帥在兵事上都有獨到之處,對東北戰局的未來發展應該一目了然,應該會支持宇文述的結論。
“出乎意料的驚喜。”來護兒搖頭歎道,“安州北征本來並無勝算,在我們看來最多也就是對松漠牙旗和東胡諸種造成一定程度的打擊,混亂一下東北局面,但誰能想到突厥人竟臨陣倒戈,而這一倒戈,不但幫助安州取得了北征的勝利,還迅速增強了安州的實力,有效緩減了明年開春後大漠對安州的嚴重威脅,就此逆轉了安州和東北的不利局面。”來護兒說到這裡,忍不住發出感歎,“仔細想想,這當真是一場匪夷所思的勝利。”
趙才神情嚴峻,
毫不客氣地質疑來護兒,“這也算是勝利?步利設阿史那咄爾為何要舉兵造反?他的目的是什麽?為何要白白送給我們一個分裂大漠、削弱北虜的機會?這是不是突厥人的陰謀?阿史那咄爾的真正目的是不是把白發賊拉到北虜一邊,為北虜所用,驅使白發賊攻打我們中土?”來護兒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事實上的確如此,安州取得少郎河一戰的勝利,一舉控制東北,畢其功於一役,關鍵就是突厥人倒戈,阿史那咄爾背叛牙帳,否則就算突厥人打敗了,阿史那咄爾也可以隔弱洛水而對峙,霫族和契丹大部都會選擇繼續追隨突厥人,如此一來就算安州在東北戰場上佔據了優勢,橫掃弱洛水南岸地區,也無法征服東胡諸種,完全掌控整個東北,但問題就來了,阿史那咄爾為什麽要背叛牙帳?
“這裡面有蹊蹺。”趙才繼續說道,“從慕容知禮的密報中可以看到,在阿史那咄爾倒戈之前,白發賊已經完全控制了戰局,不但包圍了阿史那咄爾,還全殲了松漠牙旗的達乾阿史德特古爾,屠滅了霫族巴圖和蘇台兩部控弦,斬殺了兩部酋帥巴圖魯衛和蘇台卜魯丹,另外還把增援而來的松漠牙旗的吐屯阿史那扎蘭也打得奄奄一息,同時烏丹城亦被攻克,遙輦部被屠戮一淨,由此不難判斷,阿史那咄爾事實上已插翅難飛,而白發賊在整個少郎河戰場上已集結了超過五萬之眾的漢虜步騎大軍,雙方實力懸殊,阿史那咄爾必死無疑。這種局面下,阿史那咄爾若想臨陣倒戈,以公然背叛牙帳來換取自己的生存,必須贏得白發賊的許可,換句話說,阿史那咄爾的舉兵造反,應該是一場交易,是他與白發賊之間的交易。”
坐在趙才身邊的蕭瑀不動聲色地補充了一句,“還有一點不容疏忽。慕容知禮的密報為何與安州的捷報不約而同地傳至古北口?這是巧合,還是蓄意為之?如果是蓄意為之,白發賊蓄意給慕容知禮的密報提供方便,那安州是想籍此向長城內傳遞何種訊息?”
此言一出,聖主、虞世基、宇文述、來護兒和趙才立即想到一種可能,君臣互相看看,眼裡都掠過一絲陰鬱。
很明顯,安州實力的增漲速度太快,同時對長城內的依賴也驟增,聖主和中樞絕無可能養虎為患,必然以錢糧來牢牢卡住安州的脖子,逼迫安州妥協讓步,如此安州就很難把自己賣個好價錢,怎麽辦?安州遂以阿史那咄爾為“媒介”,有心把大漠上的突厥人引進來,挑起中土與大漠之間的競爭,如此安州就能漁翁得利,就能把自己賣個好價錢,同時還輕而易舉化解了明年開春後大漠對安州的嚴重威脅,給自己贏得了寶貴的喘息時間,而安州與大漠的“眉來眼去”又給長城內以重壓,迫使聖主和中樞為了拿下開疆拓土之武功不得不付出巨額打擊。
這是陽謀,看清了又如何?不論是中土還是大漠,現在都深陷內憂外患之困局,內有危機山雨欲來,外有強敵虎視眈眈,此刻面對突然出現的安州和東北這個變數,一個難以估量的且可能影響乃至決定南北命運的巨大變數,必須慎重對待,全力以赴,即便前面是個陷阱,也要義無反顧地跳進去,為自己爭取最好結果。
“如果這是一場交易,阿史那咄爾可以得到什麽?”來護兒問道,“雖然白發賊在少郎河兩岸大開殺戒,血腥屠戮,但必定有所節製,其主要目的還是殺雞儆猴,威懾東胡諸種,以不戰而屈人之兵來爭取最短時間內拿下東北,至於阿史那咄爾和數千突厥控弦,做人質的價值更大,可以讓大漠投鼠忌器,而殺光的後果只能是激怒大漠,給安州和東北帶來滅頂之災,所以白發賊肯定不會圖一時之快而痛下殺手。相信阿史那咄爾也知道這一點,他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會做出正確選擇,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選擇戰敗被俘,也沒有選擇繳械投降,而是選擇了背叛,為什麽?到底何等誘惑才會讓阿史那咄爾不顧一切鋌而走險?”
蕭瑀慢條斯理地回應道,“最大誘惑當然是可汗之位,是大漠霸主。阿史那咄爾的父親啟民可汗就是最好例子,只要有我中土的鼎力支持,這世上就沒有不可能的事,一個大漠霸主算得了什麽?易如反掌爾。”
來護兒當即追問道,“如果阿史那咄爾因為野心鋌而走險,那安州籍此向長城內傳遞何種訊息?是想表達安州回歸中土之決心?”
從阿史那咄爾的立場來說,他若想實現自己稱霸大漠的夢想,首先就要贏得中土的支持,就要與李風雲、李子雄一起拿著安州和東北歸附中土,憑此功勳得到中土的承諾,同時,他還以中土藩屬地位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並在中土的支持下發展壯大。
由此推及,安州有回歸中土的決心,以求獲得長城內的長久支援,借助中土的支持迅速發展,但同時它又不想失去自己的獨立性,不想被中土控制任由宰割,妄圖據安州、東北而稱藩,而這顯然逾越了聖主和中樞的底線,不會被中土所接受。
矛盾就在這裡,從聖主和中樞的立場來說,開疆拓土的功勞和打贏南北大戰的先機固然重要,但不能養虎為患,不能自掘墳墓。
當然,李風雲、李子雄兩位叛賊尚不能稱之為“虎”,最多也就是“鷹犬”而已,不足為慮。在聖主和中樞的眼裡,真正威脅到國祚安全和中土命運的是齊王楊暕,齊王楊暕才是他們不得不打足十二分精神全力戒備的“虎”,一旦這頭“虎”膘肥體壯,成了氣候,必然會以武力強行奪取皇統,就如當年漢王楊諒一樣血脈相殘,其後患之大讓聖主和其他皇統角逐者無不徹夜不安,夙夜難眠。
蕭瑀躊躇稍許,直言不諱,“安州已經開價了,而這個價碼因為阿史那咄爾的事實存在,因為大漠北虜即將開始的強勢介入,因為我們騰挪回旋的時間非常少,導致我們還價余地十分有限。”
聖主臉色陰沉,目光陰冷,一言不發。
虞世基、宇文述、來護兒、趙才亦是沉默不語。
不能控制安州和東北的局勢,這在情理之中,但不能控制這場至關重要的談判,甚至被談判對手牽著鼻子走,這就危險了,而且倍感羞辱。
蕭瑀權衡再三,還是鼓足勇氣進言道,“現在我們嚴重缺乏有效緩解內外危機的手段,而安州是目前能夠找到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突破口。 之前我們已經拿出了誠意,如今安州也開價了,接下來我們只要以退為進,雙方就能達成一致,各取所需,而尤其關鍵的是,一旦我們以暫時的退讓贏得了未來更大利益,則內外危機必定迎刃而解,南北大戰也就可以迅速提上日程。”
蕭瑀衝著聖主躬身一禮,“聖上若想繼續和加快改革進程,唯一捷徑就是擊敗北虜贏得南北大戰、建下赫赫武功,而南北大戰是一把雙刃劍,既能傷人亦能傷己,稍有不慎就是兩敗俱傷之局。聖上若想最大程度避免兩敗俱傷之局,就必須在‘傷己’上大做文章,而這個文章顯然可以做在安州。南北大戰一旦爆發,安州深陷其中,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如此想來,先把安州養肥了,將來驅使它衝鋒陷陣,讓它與北虜打個你死我活,豈不是一舉多得的好事?”
聖主沉吟良久,舉目望向虞世基和宇文述,征詢兩人意見。
虞世基想了一下,說道,“郕公(李渾)可能已經出關,看看結果再定。”
宇文述搖搖手,“不可被動,應主動出擊。安州開價了,我們就要還價。安州驍勇善戰,攻無不克,擋者披靡,既然如此,那就應該承擔第三次東征高句麗之重任。只要它打贏了,滅亡了高句麗,稱霸遠東,中土不要說給它藩屬地位,就是封它一個藩王又如何?”
君臣皆驚。
宇文述的殺氣太大了,根本等不及南北大戰了,現在就要借刀殺人,就要利用高句麗的垂死掙扎來給剛剛崛起的安州以致命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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