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牧羊人都是十幾歲的少年,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一看便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但偏偏在這群孩子手上,有兩把橫刀,四張短弓,數十支箭矢。斥候正是因為發現了這些武器,才對這群牧羊的少年產生了懷疑,隨即把他們押回了軍營。
李風雲在大帳裡看到了兩個少年。一個是這群牧羊少年中年紀最大的,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個子較高,身材削瘦,神情惶恐,看上去性格內向而怯弱。另一個少年要小一些,是這群牧羊少年的頭頭,長得很壯實,言行舉止老成穩重,即便站在軍中大帳裡,面對殺氣騰騰的鷹揚衛士和威風凜凜的李風雲,也強自克制著內心的畏懼,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其色厲荏苒的表情上雖難掩稚嫩之氣,但給人的第一印象很好,不得不鄭重對待。
陳瑞面帶溫和笑容,與兩個少年耐心交談,試圖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可惜年紀大的那個少年始終閉緊了嘴巴一言不發,而年紀小些的少年又非常警覺,每一次回答都滴水不漏。陳瑞頗感棘手,一籌莫展。李風雲失去了耐心,一巴掌拍在案幾上,手指年紀小些的少年厲聲喝道,“斬了!”
兩個衛士飛奔上前,踹翻少年,舉刀便砍。
“俺說,俺說!”瘦弱少年驚駭至極,張嘴疾呼,“莫要殺他,俺說。”
“阿兄勿說,說了也是死。”那倒在地上的少年豁出去了,扯著嗓子大叫起來。
橫刀厲嘯而下,直奔少年頭顱而去。那瘦弱少年突然發出一聲暴戾吼叫,如絕望中的猛獸爆發出最後力量,身形騰空而起,狠狠撞向兩名衛士。兩衛士措手不及,被撞得踉蹌向前。瘦弱少年跌落地上,接著一個虎撲將小少年護在身下,衝著李風雲大聲叫道,“俺說,莫要殺他。”
兩衛士卻是大怒,轉身舉刀便要砍人。
陳瑞及時喝止。徐十三也衝著兩衛士眨眨眼,示意適可而止,嚇唬一下也就行了,莫怕人嚇壞了,適得其反。
兩衛士心領神會,各自抓住一個,橫刀架在脖子上,殺氣騰騰。
陳瑞也沒有耐心了,望著瘦弱少年,面如寒霜,冷聲說道,“莫要誑騙,否則一律梟首。”
“俺叫輔公祏,齊州章丘人氏。”瘦弱少年喘著粗氣,驚慌說道,“今年水災之後,饑餓難度,遂南下逃難,沿途行乞,後在魯地得一善人相救,為其牧羊求生。”
陳瑞的臉色愈發難看。本以為這瘦弱少年膽小怕事,沒想到其性格中不但有暴戾的一面,還奸詐狡猾,讓人防不勝防。
陳瑞正想發難,耳畔忽然傳來李風雲的詫異之聲,“輔公祏?你叫輔公祏?”
瘦弱少年望著李風雲,連連點頭,“將軍,俺叫輔公祏,真的叫輔公祏,俺可以對天發誓,俺沒有騙人。”
李風雲的目光慢慢轉向另一少年。那少年站在筆直,咬牙切齒,睚眥欲裂,一副要與人拚命的惡相。
李風雲臉上的冷色漸漸散去,代之以淺淺笑容,眼裡的殺氣也漸漸淡去,代之以匪夷所思之色。
忽然,他手指那少年,“你是章丘杜伏威?”
那少年楞了一下,隨即厲聲怒吼,“俺便是杜伏威,你這廝要殺便殺,囉嗦個鳥。”
瘦弱少年卻是吃驚地望著李風雲,目露恐懼之色,似乎眼見所見,是個吃人的白發惡魔。
陳瑞亦愣住了,徐十三與幾個衛士亦是面面相覷。白發帥怎會知道這兩個牧羊少年的姓名?難道這兩個少年是齊州有名的盜賊?但白發帥之前是東北馬賊,
又怎會知道齊州盜賊的姓名? 帳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李風雲笑容更盛,“知世郎,王薄。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綿背襠。輔公祏,杜伏威,你們是知世郎王薄的兵。”
帳內氣氛更為緊張,甚至還有一些詭異。
輔公祏和杜伏威相顧失色,可見李風雲說對了,只是讓陳瑞、徐十三等人驚訝的是,李風雲又從何得知這些訊息?知世郎王薄又是誰?
“徐校尉,你把他們帶下去,到營中四處走動看看,若他們有所疑問,可隨意尋人詢問,不得干涉。”
這等於放開大營,任由輔公祏和杜伏威打探軍情,此舉用意何在?
李風雲看到眾人齊齊震驚的表情,忽然大笑起來,十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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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徐十三再次把輔公祏和杜伏威領進了大帳。
李風雲正在相候,看到兩人進來,笑著問道,“兩位還有什麽疑問?若有,某可代為解答。”
輔公祏和杜伏威連連搖頭,大禮參拜,並據實相告。
兩人的確是王薄的帳下斥候。王薄是齊州豪望。數月之前,借著大河洪水泛濫,黎民受災,官府因一心準備東征而疏於賑災,導致天怒人怨之際,與同郡豪傑孟讓佔據齊州境內的長白山,舉兵造反。長白山距離章丘很近,幾十裡路程。杜伏威和輔公祏均是章丘一帶的土混混,因為偷雞摸狗遭到通緝,走投無路,遂上山參加了王薄的義軍。齊州郡丞張須陀眼見局勢危急,在沒有征得東都同意的情況下,毅然開倉放糧,賑濟災民,由此贏得了人心,獲得了部分地方貴族的支持,並下令征召青壯,募民為兵,聯合齊州鷹揚府,剿殺長白山義軍。
王薄、孟讓迫於實力上的差距,不敢與張須陀的軍隊正面對決,只能率軍下山四處轉戰。在張須陀的圍追堵截下,王薄和孟讓最後不得不離開齊郡,南下魯郡,試圖在泰山一帶尋找新的落腳點。義軍進入魯郡,轉戰於泰山南麓後,迅速陷入了齊郡和魯郡兩地軍隊的前後夾擊之中,處境十分艱難。王薄和孟讓隨即決定往蒙山方向攻擊前進,以蒙山為根據地贏得生存機會。
杜伏威和輔公祏做為王薄帳下的斥候,奉命到蒙山一帶打探軍情。長白山義軍在齊魯“鬧騰”了幾個月,風生水起,影響很大,王薄擔心東都會從彭城調兵北上,與齊魯軍隊聯合圍剿,所以又命令兩人相機探查彭城方向的動靜。兩人到了固城附近,恰好碰到李風雲率軍北上,理所當然認為這是從彭城趕來圍剿長白山義軍的衛府鷹揚。
接下來便是一連串讓人魂飛魄散卻又驚喜不斷的遭遇。事實勝於雄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只有讓杜伏威和輔公祏親自去接觸義軍將士,去聆聽軍民夫雜役們的述說,去看看隨軍將士們的家眷族人,他們才會相信這不是從彭城北上的徐州衛府鷹揚,而是一支從譙郡芒碭山殺出來的義軍。大家同為義軍,高舉的都是反隋的大旗,敵人都是官府和衛府鷹揚,那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既然大家都是兄弟,那當然值得信任,可以暢所欲言。
講話的是杜伏威,輔公祏則坐在一邊沉默不語。
韓曜、陳瑞、袁安、徐十三、呂明星和韓壽等人坐在李風雲的兩側,仔細聆聽杜伏威所述說的知世郎王薄和他所統率的長白山義軍。杜伏威最早是長白山義軍的普通士卒,因為作戰勇猛且機智靈活,再加上年齡上的優勢,他和一幫小兄弟被選為義軍斥候,負責為義軍打探消息。
杜伏威和輔公祏只是王薄帳下的小斥候,所知十分有限,但即便如此, 還是給李風雲等人提供了有關齊魯地區的最新局勢。
“王將軍和孟將軍現在何處?”韓曜忽然問道。
“我們南下探查軍情時,大軍已越過泰山,抵達汶水。”杜伏威雖然看不透李風雲的“深淺”,但卻能一眼看出韓曜、陳瑞和袁安的貴族身份,畢竟出身高門讀過書的人,與大字不識的貧賤者或者殺人越貨的盜賊,在言行舉止上還是有一定區別,是以杜伏威對韓曜很恭敬,對其所提的問題也詳盡答覆,“某和阿兄,還有其他幾個兄弟,已經南下十天了。據某的估猜,王帥和孟帥可能正在汶水一線與官軍廝殺。”
汶水源自泰萊山區,匯聚了泰山山脈和蒙山支脈的眾多水流,自東向西流入濟水。汶水出山之後,便奔行在齊魯大平原上,其上遊最大城池為博城,距離泰山南麓不過幾十裡路。博城西北方向幾十裡外是奉高縣,再往前就是大山了。博城的東南方向幾十裡外則是巨平縣和梁父縣。由巨平縣直接南下百余裡就是魯郡首府瑕丘,而往其東南方向百余裡外便是蒙山,所以長白山義軍若想進入蒙山,必須經過巨平和梁父。
但在博城和巨平、梁父之間,不但有汶水,還有亭亭山、徂來山和梁父山,這些山川再加上散落附近的大小城池,魯郡官府和鷹揚府只要投入足夠兵力,便可構建成一道堅實的防線。
而更嚴重的是,齊郡郡丞張須陀帶著近萬大軍正追趕在長白山義軍的後面,王薄和孟讓事實上已經陷入了齊魯官軍的包圍中,形勢十分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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