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方城,奚王府。
方城位於索頭水中下遊平原地帶,過去它是安州的首府,現在是奚族大本營奚王府所在。
阿會正這個奚王是自稱的,並沒有得到小宗主突厥汗國和大宗主中土大隋的承認。在突厥汗國,凡有力別部首領均為俟利發,而阿會正就是奚族俟利發,至於中土大隋,對奚族卻是不屑一顧,因為突厥汗國都是中土的藩屬,突厥可汗都要自稱臣下,那麽奚族對中土而言不過是突厥汗國一個較大別部而已,當然不予重視。
相比而言,中土對遠東霸主高句麗、對西土的吐谷渾、對西域諸國倒是“另眼相看”,勉為其難封了它們的首領一個“王”,算是承認它們的藩屬地位。
從中土的角度來說,有藩屬地位和沒有藩屬地位,在政治軍事經濟等各方面的待遇完全不同。以每歲朝貢為例,藩屬國和塞外諸族都要去東都朝貢,藩屬國受到的接待規格很高,若藩屬國主親臨東都,中土皇帝還要隆重歡迎,而普通塞外諸族有時候連皇城的大門都進不去。說白了就是實力,你沒有實力就得不到中土的認可,無法贏得中土的尊重,當然也就無法享受中土所給予的各方面的優惠待遇。
中土不承認奚、霫和契丹東北三族的藩屬地位,實力不濟是原因之一,另外還有複雜的政治原因。這三族名義上都是突厥汗國的藩屬,而突厥汗國是中土的藩屬,那麽這三族當然就沒有資格成為中土的藩屬,如果中土非要接納它們,等於從突厥汗國的嘴裡奪食,既丟面子又失信義,毫無意義。不過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實際上中土人覬覦東北已久,只等時機合適就要收入囊中,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承認它們的藩屬地位?而且中土擺出蠶食東北之勢後,突厥和高句麗倍感威脅,都加大了對東北之地的控制,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牽製突厥和高句麗的作用。
奚族被列強所圍,岌岌可危,當然想方設法突破重圍,竭盡全力強大自己,而最直接最便捷的辦法就是投靠一個實力強悍的“老大”,而這個“老大”理所當然就是與其比鄰而居的中土。奚族的投機之心,豈能瞞得過中土的眼睛?豈能被一個小小的異族玩弄於股掌之間?所以阿會正三番兩次到東都朝貢,向中土聖主表忠心,懇請中土承認奚族的藩屬地位,認可他這個奚王,均被婉言拒絕。
阿會正無奈之下,隻好耍流氓,到處宣揚中土承認了他的奚王身份,但為了避免刺激到突厥人,倒是不敢說中土承認了奚族的藩屬地位。大家都是明白人,只要阿會正不損害到別人利益,也就任由阿會正用這種無聊手段滿足他的虛榮心。中土笑而不語,突厥人也樂得看熱鬧,於是阿會正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奚族之王。實際上阿會正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就要做奚族的王,你能奈為何?我非要你中土和突厥人承認幹什麽?
然而阿會正不但要面子,還要裡子,還要拓展疆土發展實力。
今年秋天遠東局勢基本明朗,高句麗在中土連續兩年的攻擊下幾近崩潰,契丹人失去了強有力的支援。另外大漠牙帳內部矛盾激烈,主掌東北三族的步利設阿史那咄爾和磧東南牙旗的叱吉設阿史那咄捺為了向政治對手施加壓力,也有意混亂東北局勢以要挾牙帳,兩人因此默許甚至慫恿阿會正攻打契丹。正好中土亦陷入內憂外患之中,自顧不暇。而這些有利條件給了奚族一個難得的發展機遇,於是阿會正果斷出兵,傾盡奚族全部力量攻打契丹,試圖改變東北三足鼎立之格局。
但是,奚族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它在列強夾縫中也只能求生存,謀發展太難了,而奚族五部發展不起來,對本來就屬於中土的這塊地盤以及居住在這塊地盤上的漢虜兩姓的控制力就弱了,而安州本土力量與中土幽燕的地方勢力原本就是一家,這種由血緣和利益相連的親密關系即便有長城也隔斷不住,所以奚族也是內憂外患,而且非常嚴重。
奚族強者阿會正之所以迅速崛起,並稱雄於奚族五部,就是得益於他采取了正確的辦法,較好地處置內部危機,而辦法就是妥協再妥協,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最大程度地緩解奚族與本土勢力之間的矛盾,攜手結盟一致對外,於是奚族利用安州本土勢力從中土獲得大量資源迅速發展,而安州本土勢力則借助奚族五部的武力和穩定的內部環境贏得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外來力量和本土勢力的利益訴求都得到了滿足。
然而這種雙贏局面終究受限於外部嚴酷環境的製約,很快就難以為繼,不論是奚族還是安州本土勢力,都迫切需要突破列強的包圍,否則在列強四麵包圍之下,他們遲早有一天會窒息而亡。
在嚴重的生存危機和愈演愈烈的內部矛盾的雙重壓迫下,阿會正不得不鋌而走險,但是風險之大可想而知。外部有中土人和突厥人虎視眈眈,而霫族和契丹人的實力也不弱,它們在東胡諸種中脫穎而出,佔據弱洛水兩岸與奚族鼎足而立,就足以說明它們有與奚族正面抗衡一爭長短的實力內部有奚族與本土勢力的矛盾,奚族五部之間也有衝突,而更嚴重的是,阿會正崛起時間太短,在內因政見不同屢遭對手攻擊,對外擴展亦沒有取得驕人戰績,導致其權威不足,奚族內部陰謀取代他的人並不少。
內外危機重重之下,阿會正此次北征托紇臣水,試圖從契丹人嘴裡奪取肥美食物,風險實際上超過了機遇,一旦未能抓住機遇,風險就會無限擴大,最嚴重的就是內外危機一起爆發,到那時奚族就危險了,有覆滅之禍。
阿會正和他的支持者們對此危局當然有充分認識,在做出北征決策之前肯定也做了各種推演拿出了各種應對之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旦形勢危急,風險失控,首要保全的就是奚族的整體利益,就是奚族的生存,而具體目標說白了就是一點,竭盡所能保住奚地,保住奚族的家園,只要家園在,希望就在,未來就在。
若想保住家園,首先就要防禦外敵入侵,其次就要防備內部叛亂,而對於阿會正來說,最大的敵人不是突厥人和中土人,而是內部敵人,那些陰謀推翻他的族內強者,那些陰謀殺死他的安州本土勢力,尤其當年被他出賣的高齊舊臣的余孽們,一直躲在暗處等待報仇雪恨的機會,所以阿會正出征前,在奚王府留下了重兵,把衛戍方城的重任交給了自己最信任的兒子阿會長盛和最倚重的輔臣馮鴻。
馮鴻出自遼西馮氏。遼西馮氏大約在兩百年前稱霸山東,建立了燕國史稱北燕,雖然王朝只有短短三十年,但遼西馮氏卻因此聲名鵲起,成為前朝皇族後裔,不論在拓跋氏魏國北魏還是高齊時代,馮氏都是當朝皇族和山東豪門的主要聯姻對象,馮氏家族也因此成為權勢傾天的大豪門之一,馮氏子弟也一代代活躍在山東政壇上,其中最出名的當屬主導虜姓漢化改革的北魏馮太后。
中土統一大戰開始後,第一個滅亡的就是山東高氏齊國,當時很多北齊舊臣都逃到邊陲負隅頑抗,而馮鴻就是其中一個,只是他年紀輕,官職低,並不顯眼,所以在奚族向中土出賣高齊舊臣並進行大清洗的時候,僥幸逃過了一劫。此後他投靠阿會正,憑借出眾謀略嶄露頭角,為阿會正籌謀畫策,幫助阿會正穩定了安州,增強了實力,並凌駕於五部之上, 坐上了奚王寶座,就此贏得了阿會正的信任,成為奚王府的長史,阿會正的首席幕僚。
九月十八凌晨,憂心如焚的阿會長盛和馮鴻接到了鬼方急書。
之前烽火傳訊雖然速度快,也知道鬼方遭遇強敵,形勢萬分危急,但因為沒有具體訊息,只能做個大概估猜,並迅速集結軍隊,做好防禦和支援準備,同時派出斥候北上打探,至於接下來具體怎麽應對,還得視鬼方形勢而定。
好在鬼方守將辱紇王雲及時傳來具體訊息,解了奚王府的燃眉之急,否則天亮後,兩眼一抹黑的阿會長盛和馮鴻不得不憑借估猜的鬼方軍情做出決策,那風險就大了。
“突厥人終究還是發動了攻擊。”阿會長盛看完急報,搖頭長歎,“形勢已經明朗,牙帳那邊根本不允許東北混亂。如今突厥人已包圍鬼方,斷絕了大王的糧草,大王只有撤軍,否則必有覆滅之禍。”
馮鴻也是苦歎,“目前形勢下,高句麗已奄奄一息,中土人接下來就要對付突厥人,南北大戰日益逼近,這時始畢可汗還指望奚、霫、契丹三族為他衝鋒陷陣,豈能坐視不理,任由我們攻打契丹,混亂東北?”
“計將何出?”阿會長盛問道,“是否要支援鬼方,以防不測?”
馮鴻搖搖手,“圍魏救趙而已,不足為慮。”
pp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