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深夜,托紇臣水,落馬城,奚王行營。
奚王阿會正北伐期間,為確保訊息傳遞的速度和糧草運輸安全,特意在大軍後方每隔幾十裡就設置一個驛站,安排了驛將和驛馬。
阿會正之所以如此謹慎,是因為他此次攻打契丹並沒有告之始畢可汗和牙帳。他知道始畢可汗和牙帳不會同意他的擴張之舉,在遠東霸主高句麗遭到中土重創已經無法對東北三族施加影響後,東北三族為對抗中土的威脅,必然親近於突厥人,這有利於大漠控制東北,亦有利於大漠在南北對抗中贏得優勢,所以始畢可汗和牙帳肯定希望東北局勢長期保持穩定。
阿會正於是耍了個小聰明,利用牙帳內部的矛盾,向自己的“頂頭上司”步利設阿史那咄爾和自己的鄰居磧東南牙旗統帥叱吉設阿史那咄捺隱晦透露了一下攻打契丹的意思,結果這兩位都保持沉默,實際上就是默許阿會正混亂東北局勢,以此來訛詐始畢可汗和牙帳牟取政治利益。阿會正心領神會,牙帳內部怎麽鬥他不管,即便始畢可汗與其兩個兄弟反目成仇大打出手,與他都沒有太大關系,反而對他攻打契丹非常有利。
阿會正的這點“小聰明”當然瞞不過始畢可汗和牙帳,搞得不好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取其禍。阿會正對此一清二楚,只要始畢可汗向兩個兄弟步利設和叱吉設做出適當讓步,這兩位馬上就會翻臉不認人,轉而出手攻打奚族。
當然這是最惡劣的結果,事實上因為牙帳遠在磧北,來往數千裡,訊息傳遞十分不便,再加上始畢可汗和牙帳主戰派非常強硬,在東北局勢尚沒有嚴重威脅到大漠利益的時候,他們未必妥協,即便讓步了,其條件也未必能夠滿足阿史那咄捺和阿史那咄爾兄弟的要求,所以阿會正對此次攻擊還是很有把握,尤其聽說有中土叛軍從燕北懷荒方向出擊塞外,“幫助”奚族有力牽製了磧東南牙旗的突厥軍隊,更是讓阿會正心花怒放,認為是上天的眷顧,上天都在幫助奚族吞並契丹。
機會難得,稍縱即逝,阿會正加大了攻擊力度,身先士卒,甚至親冒矢石,親率最精銳的侍衛團攻城,以激勵士氣。
契丹人堅守落馬城,誓死不退。
契丹有八大部落,分居於弱洛水及托紇臣水兩岸,其棲息地的南部與中土接壤,東部與高句麗相鄰,北部與室韋相連,西北部與霫族交接,西南部與奚族毗鄰。契丹的生存環境與奚族一樣惡劣,也處於列強包圍之中,不時依附於中土、高句麗或突厥。
中土統一大戰期間,無暇顧及邊陲,給了東胡諸種南下發展機會。奚族佔據了安州,而契丹人則從奚族手中奪取了托紇臣水兩岸大片土地,並背離中土和突厥,與高句麗結盟,聯手蠶食中土的遼西。聖主繼位初,漢王楊諒叛亂,東北疆混亂,契丹和高句麗乘機入侵遼西。聖主大怒,詔令通事謁者韋雲起馬上解決此事。韋雲起孤身一人出塞,向啟民可汗借了兩萬控弦,欺騙契丹人說去打高句麗,要借一條路,結果假道伐虢,偷襲契丹人成功,俘獲四萬余口,牲畜無數,給了契丹人以重創。
轉眼八年過去了,天下大勢再變,中土飛速發展,一騎絕塵,而突厥人亦再度崛起,高句麗則慘遭重創,一蹶不振。當中土百萬雄師東征高句麗之時,契丹人便感受到了強烈的生存危機,契丹的強者馬上開始了自救。當時契丹還有十大部落,互相征伐,一盤散沙,於是數名強者迅速結盟,聯手吃掉了弱小,穩定了局勢,十大部落就此變成了八大部落,而最強部落就是出伏部,其莫弗大賀咄羅理所當然成為聯盟最高統帥,這一聯盟也隨之稱為大賀氏聯盟。(莫弗,部落酋帥的稱號,意為神之子)
契丹大賀氏聯盟剛剛組建不久,危機就爆發了,奚族在突厥人的暗中支持下,向契丹人發動了攻擊。首當其衝遭到攻擊的就是居住在托紇臣水兩岸的契丹第二大部落遙輦部,其莫弗遙輦延磧在敵強我弱、寡不敵眾的不利形勢下,一邊且戰且退,一邊向聯盟內的諸莫弗求援。
在契丹族生死存亡之刻,聯盟首領大賀咄羅義無反顧,率出伏部所有軍隊日夜兼程趕赴托紇臣水,會合遙輦部,共守落馬城,死守家園。
大賀咄羅和出伏部信守承諾,贏得了其余六大部落的讚許,但此戰勝負的關鍵不在於契丹人是否眾志成城,而在於突厥人是否參戰,一旦步利設拉著霫族加入戰場,那結果可能就是奚族和契丹族雙雙告負,最後漁翁得利的突厥人,所以很多人對此戰十分悲觀,大家都在觀望,甚至做好了逃亡中土或者投奔靺鞨的準備。
關鍵時刻,八大部落中實力最弱的迭剌部率先響應,其莫弗耶律鐵力帶著部落內僅有的一千三百余控弦,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在落馬城岌岌可危之刻,突然殺出,從戰場的側翼呼嘯殺進,打了奚人一個措手不及。奚王阿會正不知道契丹來了多少援軍,隻好先行後撤,落馬城隨即轉危為安,雙方陷入短暫僵持。
耶律鐵力和迭剌部的勇士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告訴契丹人,若想守住家園,悍不畏死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團結,是齊心協力,唯有如此,方有一線希望,於是其余五部大軍再不遲疑,蜂擁而出,從四面八方日夜兼程趕至托紇臣水,支援落馬城。
於是落馬城一戰,不但打成了僵持戰,還打成了奚族與契丹族的生死決戰。而此刻陳兵於弱洛水北岸的步利設阿史那咄爾和霫族大軍則樂得看熱鬧,奚族與契丹族若能打個兩敗俱傷,那對突厥人和霫族來說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橫掃東北。
一轉眼這一戰就打了兩個多月,奚族與契丹族欲罷不能,騎虎難下。這時候雙方誰都不能退,誰退誰就有覆滅之禍,畢竟打了這麽長時間,勞師遠征,勞民傷財,以奚族和契丹族的實力根本支撐不起。這其中以奚族最為痛苦,雄心勃勃而來,結果預判失誤,哪料到剛剛組建不久的大賀氏聯盟竟然把一盤散沙的契丹諸部聯合到了一起,竟然齊心協力把奚族大軍阻擋在了落馬城下,這樣下去奚族連落馬城都拿不下來,更不要說橫掃托紇臣水兩岸了。
奚王阿會正陷入兩難之中,他的帳下幕僚和五部將領對戰局也有不同的分析和判斷,大家各執一詞,爭執不休。
塞外諸族用兵,以冬天為多,一則秋天剛過,不但兵強馬壯,牲畜也養肥了,二則胡地隆冬,草枯泉涸,人畜吃喝困難,有劫掠的強烈需求,其三就是嚴寒時節,河流冰封,戰馬飛越,如履平地,大大增加了軍隊的機動性。
然而此次奚族北征,卻選擇在秋天,其預定目標是,先擊敗契丹遙輦部,橫掃托紇臣水以西,然後鞏固戰果,觀察形勢,若條件合適,則冬天一到,大河冰封,數萬大軍殺進托紇臣水東岸,再擊敗兩三個部落,給契丹人以重創,其余部落眼見大勢已去,必聞風而逃,如此托紇臣水東西兩岸大片土地就成了囊中之物。而這一目標是建立在契丹諸部一盤散沙的基礎上,考慮到大戰初期積極支援者應該很少,而托紇臣水又是天然險阻,即便有支援,面對滔滔河水亦會望而卻步,所以奚王阿會正當時信心百倍,認為有很大把握在短短時間內橫掃托紇臣水以西,如此則冬天的進攻必定勢如破竹,擋者披靡。
如今戰局的發展與奚族的預料完全不一樣,而冬天即將到來,一旦大雪來臨,大河冰封,不要說托紇臣水的險阻不複存在,就連弱洛水也是如履平地,到那時步利設阿史那咄爾如果帶著霫族大軍加入戰場,那麽他支持誰,另外一個必定敗北。
計將何出?阿會正與眾將仔細商討後,一致否決了主動退兵之議,退兵的代價太大,於是他們轉而選擇了主動結盟霫族之議,以平分契丹為條件,聯合霫族夾擊契丹,吞並契丹。
阿會正有絕對把握打動霫族,因為此刻契丹大賀氏聯盟的八部大軍都在落馬城一線,後方空虛,尤其與霫族接壤的弱洛水北岸大片土地基本無兵可守,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雖然高句麗、靺鞨、室韋都在一邊虎視眈眈,但高句麗已經被中土打趴下,自身難保,不需要考慮,而靺鞨、室韋都是茹毛飲血的野蠻人, 部落林立且實力弱小,難以對霫族構成威脅,因此只要霫族出兵,必定唾手可得。而霫族唯一顧忌的就是奚族,奚族實力最強,背後又有突厥人的支持,在沒有確實把握的情況下,霫族的確不敢冒險。
但是,能夠打動霫族是一回事,霫族是否敢於付諸行動則是另外一回事,因為步利設阿史那咄爾現在就在霫族。阿史那咄爾是大漠牙帳派來掌控東北三族的代理人,如今這個形勢便是來自於阿史那咄爾的暗中操縱,而阿史那咄爾的目的是以東北局勢的混亂來“訛詐”始畢可汗和牙帳,那麽他的底線在哪?他是堅持東北三族鼎立,還是默許奚、霫兩族瓜分契丹?
阿會正不知道答案,他只能派出使者秘密趕赴霫族,與霫族諸部中的幾個強者秘密商議,看看能否打破目前落馬城戰場的僵局。
就在阿會正焦慮不安之際,他所設置的驛馬傳遞發揮了重要作用,辱紇王孟壩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稟報了一個可怕的消息,突厥人突然出兵包圍了鬼方,一刀捅在他的後背上,奚族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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