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庫房裡的糧食是有限的,東征對糧食的需求是無限的,只要皇帝下令,庫房裡的糧食就必須運往戰場,而連續兩年的災患又讓大量田地顆粒無收,如此窘境,是濟陰郡府不敢開倉放糧賑濟災民的原因之一。
對濟陰郡府來說,即便開倉放糧,但因為災民太多,庫房裡的糧食遠遠不夠,賑災肯定要失敗,災民還是要大量死去,還是要痛恨官府,而官府因為把所有的糧食都拿去賑災了,結果既沒有糧食上繳國庫,也沒有糧食供應遠征戰場,最終既得罪了皇帝和中央,又得罪了災民,兩頭不討好。兩害相權取其輕,官府當然要以有限的糧食去討好皇帝和中央,維護自身利益,至於平民百姓的利益,理所當然被犧牲了。
韋保巒棄城而逃,濟陰郡府和官僚都逃了,把濟陰城拱手相送,這看上去是義軍聯盟佔了大便宜,但等到義軍聯盟進駐了濟陰城,開始接管濟陰郡的軍政事務時,勝利的喜悅頓時不翼而飛,他們突然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一個根本就爬不出來的陷阱,他們必須面對本郡幾十萬還有正從大河一線蜂擁而來的上百萬災民,必須去賑災,必須去救人,否則他們就是這場災難的罪魁禍首,將為千夫所指,成為中土的眾矢之的。
這場災難的責任本該由東都和皇帝、地方官府和官僚去承擔,這場連續兩年的災難也與正在進行的東征一起成為中土各大政治集團激烈博弈的工具,只是誰也沒有預料到,一群叛亂者突然闖進了這個巨大的政治漩渦,雖然它的力量十分有限,並不能改變目下的中土政局,但它卻成為東都政治博弈的第三個工具,而這第三個工具的橫空出世,十分有利於東都權力頂層的統治者們掩飾自己以犧牲無辜生靈來博取政治利益的無恥行徑。
各路豪帥對災禍是本能的畏懼,對災民雖然抱有同情心,但礙於自身能力有限亦無拯救之心,他們之所以停下西進中原的腳步,正是基於對當前惡劣局勢的清醒認識,他們想乘火打劫撈一票就走,把糧食搶走,把災民和災難留給官府。
河南人也是基於這一悲觀預測,竭力阻止魯西南義軍聯盟挺進中原,本來官府就不想賑災了,你們這麽一殺,正中官府下懷,不但不用賑災,連責任都給推卸掉了,而且還能借著戡亂剿賊之名大開殺戒,乘機摧毀河南地方勢力,可謂一舉多得啊。
蕭逸的觀點,佔據了道義的高度,無可指責,但義軍聯盟實力太弱,沒有能力去賑災,更沒有能力去拯救上百萬災民於水火,如果強行去做,便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自尋死路,而更嚴重的問題是,如果不做,在災民的包圍下,義軍聯盟無法在濟、菏一線立足,唯有後撤,就此惡名昭彰,大失人心,不要說發展壯大了,連生存都異常艱難。
攻佔了濟陰,贏得了西征中原第一場大勝利的魯西南義軍聯盟,接下來何去何從?
汗流浹背的豪帥們把目光都投向了高踞上座,至今尚一言不發的李風雲。
李風雲一襲單薄白袍,披散四垂的長發遮掩了他的面孔,讓人很難看到他的眼睛,更無法從他的目光中揣測其心意。
李風雲早有決斷,他之所以在寧陽一戰結束後,匆忙西進中原,名義上是發展壯大,實際上就是要救人。而要救人,首先就要攻城拔寨,就要搶掠糧食,就要控制大河和通濟渠水道,為此他必須帶領麾下將士一往無前。而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決斷,有這樣的決心和信心,關鍵就在於他知道東征大戰將以中土的慘敗而結束。
當冬天來臨之後,皇帝將帶著軍事上和政治上的雙重失敗,疲憊不堪地返回東都,但他不能接受失敗,不能向政治對手妥協停止改革,為了逆轉敗局,他積極推動第二次東征,而這一決策,導致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去關注和處置一群被政治集團拿來做博弈工具的叛賊。
然而,現在,皇帝、豪門世家、貴族官僚、造反的豪帥,揭竿而起的義軍將士,乃至背朝黃土面朝天的黎民百姓,中土所有人,都毫無例外地堅信,東征必定勝利。正是基於這一對未來的樂觀預測,東都和地方官府根本就沒有把舉旗造反的叛賊當作一回事,在衛府軍強大的絕對實力面前,叛賊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所以他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應對東征勝利結束後國內政局的劇烈變化上,而東都的保守派們為了抗衡挾東征大捷之威而歸的改革派們的“攻擊”,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在政治上設置阻礙,於是舉旗造反的叛賊就成了他們進行政治博弈的最好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必須足夠鋒利才能物盡其用,所以李風雲堅信,他的西進策略能夠成功,魯西南義軍聯盟不但能在戰鬥中發展壯大,還能拯救上百萬河南災民於水火之中。
只是,這一預測缺乏足夠的依據,說出來“驚世駭俗”,沒人相信,而目前的形勢對魯西南義軍聯盟十分不利,卻正好有利於李風雲把各路豪帥拉上西進中原的戰車,讓他有機會繼續創造奇跡。
李風雲舉起手,輕輕捋了一下白發,露出他那張威猛而剛毅面孔,一雙充滿了凜冽殺氣的眼睛緩緩從眾人臉上掃過,最後停在了孟海公的臉上。
孟海公不禁緊張起來。他在濟陰城下“網開一面”,任由城中貴族官僚逃之夭夭,雖然一定程度上幫助義軍兵不血刃攻陷了城池,卻對李風雲的命令有陽奉陰違之嫌。現在李風雲在聯盟中的威信越來越高,幾位豪帥即便竭盡全力擴張實力,奈何人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輝煌戰績都是真刀實槍砍出來的,他們拍馬都追不上,如果李風雲存心要吞並他們,收拾他們,拉攏一批打擊一批,他們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所以現在大家都很小心,既防備李風雲痛下殺手,更防備兄弟鬩牆手足相殘。
“孟總管是濟陰人,對濟、菏一線非常熟悉,對目下局勢也最有發言權。”李風雲沉聲說道,“某想問你,從聯盟立場來說,我們是否即刻開倉放糧、賑災救人?”
孟海公遲疑不語。從本心來說,自己要發展,要壯大,但現在自己都吃不飽,哪裡還顧得上賑災救人?但旋即想到西進中原的策略是李風雲拿出來的,而李風雲曾準確預測到今年大河兩岸要爆發旱災,這也是李風雲力主進攻中原的理由之一,那麽他在做出這個決策之前,不可能沒有想到現在的被動局面。由此不難推及到,李風雲早有謀算,只不過一直隱而不說,也就是說,李風雲是有意把各路豪帥逼到絕路上,最終迫使他們不得不跟著他一條道走到黑。
孟海公衝著李風雲深施一禮,“某是濟陰人,值此危難之刻,非黑即白,根本沒有選擇。某懇請大總管以蒼生為念,開倉放糧、賑災救人。”
李風雲微微頷首,目露讚賞之色。
眾人馬上從李風雲的眼神裡察覺到了他的立場。既然李風雲悲天憫人,要開倉放、糧賑災救人,要高舉仁義大旗招攬人心,那麽接下來義軍聯盟別無選擇,只有繼續西進,但對手的實力太強了,義軍聯盟越是接近京畿天塹關防,遇到的阻力就越大,以義軍聯盟的實力,能否堅持到最後?
“韓總管,你對孟總管之建議,有何見解?”李風雲轉而征詢韓進洛的意見。
韓進洛暗自冷笑,你已經表態了,卻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問我,你讓我如何回答?與你針鋒相對嗎?
“目下河南災情嚴重,個別地方甚至爆發了瘟疫,大河以南的災民紛紛南下,以致於濟、菏一線人滿為患,賑濟難度非常大。”韓進洛歎了口氣,“如今我們來不及後退了,唯有迎頭而上,但庫房裡的糧食十分有限,開倉放糧對目下嚴重災情來說僅僅是杯水車薪,無助於緩解災情,相反,一旦我們開倉放糧的消息傳出去,更多的災民蜂擁而至,災情會進一步惡化,局勢會對我們愈發不利。 ”
李風雲頻頻點頭,同意韓進洛所說,“韓總管可有對策?”
韓進洛的臉色有些難看了。李風雲步步緊逼,顯然是因為自己剛才極力反對蕭逸招致了他的不滿,如果現在自己改口,豈不是打自己的臉?
“前邊是如狼似虎的官軍,後邊是饑腸轆轆的災民,我們腹背受敵,深陷困境。”韓進洛搖頭苦笑,“以聯盟現在的實力,並不具備一往無前直殺中原的條件。某之所以建議立足濟陰暫作休整,原因就在如此。”
李風雲微笑點頭,目視眾人,“若依韓總管的建議,我們暫留濟陰,是否能緩解災情,逆轉危局?”
沒有人說話,韓進洛也不敢隨便給出答案。
李風雲站了起來,走到地圖前,衝著眾人招招手,“依照慣例,我們來沙盤推演。若韓總管的建議能幫助聯盟擺脫困境,我們就暫留濟陰,反之,我們就不得不齊心協力繼續西進,與官軍決一死戰,即便粉身碎骨,亦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