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李密大步而行,心情惡劣。
悶熱的空氣禁錮著他,陣陣惡臭氣味彌漫在空氣中讓他幾欲窒息,而這就是現實世界,一個充斥著痛苦和死亡的人間煉獄。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東都,想起了自己豪華的府邸,想起了幽靜書房裡沁人心脾的檀香,還有那散發著陣陣清涼的晶瑩剔透的冰塊。為什麽自己會站在地獄裡?為什麽有的人生下來就站在權力頂端,享受著用之不盡的財富,而有的人生下來就一無所有,甚至連性命都是別人的?一股刻骨的仇恨突然從李密的心底湧出,讓他痛苦不堪,眼前的一切讓他難以忍受,他恨不能爆發出驚天力量,摧毀所有一切。
李密意識到這裡糟糕的環境影響了自己的情緒,這座營寨裡充斥了炎熱、惡臭、混亂、狂躁、恐懼、絕望和死亡,而這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料,超出了自己的承受力,養尊處優的身體和目空一切的傲慢第一次置身於如此惡劣的環境中,根本無從適應,理智正在喪失,冷靜已蕩然無存,忍耐的極限即將崩潰,真實世界的殘酷無情地摧毀了脆弱的自信。
李密停下腳步,劇烈喘息著。有個白衣衛士看他臉色蒼白,汗水淋漓,急忙遞上水囊。李密接過水囊,高高舉起,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全然不顧翩翩風度。
“明公,天太熱了,而饑民又餓殍遍野,稍有不慎便會爆發瘟疫。”一個中年衛士走到李密身邊,憂心忡忡地說道,“明公,這裡不是久留之地。”
李密沉默不語,良久,他忽然問道,“聖主為何不拯救自己的子民?”
中年衛士無言以對。
“聖主?”李密冷笑,“某想知道,一個任由無數生靈悲號而死的聖主,他神聖在哪?”
中年衛士目露憂色,他看出來李密的情緒有些失控,這顯然與眼前極度惡劣的環境有關,但他束手無策,不知道如何勸慰。
李密把水囊遞給衛士,舉步而行,“走吧,不要讓主人等得太久。”
看到李風雲悠閑自得的站在帳外迎接自己,李密的火氣頓時上來了,他感覺李風雲在故意羞辱自己,把自己的寢帳安排在很遠的地方,然後讓自己汗流浹背的走到這裡,純粹就是消遣自己。你一個賊而已,而我貴為爵公,天差地別,退一步說,就算我是韓相國的信使,你也不至於如此無禮,讓我狼狽不堪地跑來拜見你。你還當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
李風雲笑容滿面,尤其看到李密強作歡顏,心裡卻怒火中燒的憋屈之態,就更加開心了。你貴為爵公又如何?到了我這裡,你就是一條龍也得盤著,這裡我說了算,如果你始終堅持血統重於實力,始終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把別人都當作你的棋子,當作你的獵物,那我豈肯與你合作?
李密終究還是忍住了,他還有大事要做,這點羞辱不值一提,不過他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裡,一個心高氣傲的人突然對一個羞辱自己的賊忍氣吞聲,實在有些難以適應,所以他的笑容很勉強,寒暄的語氣也很淡漠。
分賓主坐下之後,李風雲沒有主動說什麽,而是耐心等待李密說出其此行目的。
李密從一路所見說起,不計其數的災民,日益嚴重的災情,混亂的局勢,見死不救的官府和燒殺擄掠的義軍,然後才問了一句實質性的話,“將軍試圖力挽狂瀾,拯救萬民於水火,但力有不逮,從目前形勢來看,將軍即便佔據了整個通濟渠,也無法獲得足夠糧食拯救如此之多的災民,而接下來無數生靈必將陷入滅頂之災,生存希望徹底斷絕,將軍怎麽辦?”
李風雲神情凝重,拱手相請,“請先生賜教。”
李密滔滔不絕講了一番後,汗收了,心定了,火氣也小了,人也漸漸平靜下來,頭腦清醒思維清晰,說話越來越有條理,有意控制這場談話的用心也越來越明顯。
“將軍千裡迢迢由蒙山殺到中原,劫掠通濟渠,其根本目的無非是以通濟渠之資來發展壯大自己。”李密繼續說道,“將軍本欲借河南災害之便,乘火打劫,哪料到形勢遠比想像的嚴重,河南災民蜂擁而至,不但捆住了義軍的手腳,也把義軍拖進了萬劫不複之地。今日災民之危,實際上便是義軍之危,而義軍若想擺脫危機,唯一的辦法便是擺脫災民。”
李風雲的臉色有些難看,眼裡更是掠過一絲怒色。
李密話中飽含嘲諷。義軍偷雞不成蝕把米,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所謂的開倉放糧拯救災民不過是被迫無奈之舉,而且不可持續,雖然賺取了仁義之名,但仁義不能當飯吃,亦不能幫助義軍壯大起來,相反,卻把義軍拖進了與災民生死與共的絕境。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義軍的危機來自於災民,那很簡單,把災民甩開就是了。但如此一來,義軍先前所做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仁義之名沒有了,反而惡名昭彰,要承擔災民死亡的全部後果。
李風雲怒極而笑,“先生妙計。可惜某天性愚鈍,不能領悟,煩請先生解釋一二,何謂擺脫?如何擺脫?”
李密撚須而笑,從容說道,“在將軍聽來,某所謂的擺脫,是任由災民自生自滅,是置將軍和義軍於不義之地。將軍差矣。某若如此獻計,豈不是拱手送上大好頭顱?”
李風雲佯裝不滿,冷目相對。
“擺脫災民的辦法其實很簡單。”李密先抑後揚,吊足了李風雲的胃口,“禍水西引即可。”
李風雲一聽就明白了,李密拯救災民的辦法也是把災民引向潁汝地區,引向豫州富裕之地,但這一計策實際上並不難做出,災民到了通濟渠,再跨一步就是豫州,而豫州沒有受災,即便是稍有常識的災民,也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裡逃,所以李密跑到這裡來,不可能只是為了獻上這麽一個計策,而是另有所圖
“豫州?”李風雲冷笑,“某當然知道拯救災民最好的辦法是把他們送進豫州,但此策既然某知道,你也知道,那麽潁、汝地區的官府和鷹揚府自然也知道,由此可以預見,他們肯定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不惜代價也要把河南災民阻擋在通濟渠以東。某甚至可以肯定地說,不但潁汝地區的官軍已經陳兵以待,恐怕京畿天塹關防南部防區的戍軍也已做好了南下支援的準備。”
李密神色平靜,早料到李風雲會說出這番話,而他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危機就在當前,不論將軍有多少顧慮,都必須把災民送進豫州,這不但是拯救災民的唯一辦法,也是拯救義軍的唯一出路。”李密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望著李風雲,鄭重其事地說道,“某既然敢在將軍面前獻策,就有把握幫助將軍把災民順利送進豫州,並最大程度地保證災民能夠活下去,如此既不損將軍仁義之名,又有助於義軍迅速壯大。”
李風雲暗自竊喜,他最為擔心最為害怕的難題,竟然就這樣解決了,匪夷所思,但事實就是如此,以禮部尚書楊玄感的政治實力,完全可以利用豫州之力拯救河南災民。
楊玄感所在的河洛貴族集團,就包括潁汝貴族集團,韓氏、陳氏、袁氏三大世家便是穎汝貴族集團的核心力量,而這三大世家及其他們的門生故吏遍布豫州各地,無論是豫州的地方官府還是鷹揚府,實際上都控制在他們的手中,穎汝地區被這一貴族集團牢牢掌控。
災民一旦在豫州得到穎汝貴族的拯救,必然會對穎汝貴族感恩戴德,甘心為他們所用,如此一來,穎汝貴族富豪們不但獲得了驚人數量的隱藏人口,把三年前中央實施的以“刮戶”增賦為目的的一攬子民事制度改革成果化為烏有,而且在短短時間內蓄積了一股以生存為最高目的、絕對忠誠於穎汝貴族集團的龐大力量,而這股力量的獲得,對楊玄感正在籌劃的軍事政變必將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李風雲瞬間就理出了頭緒,由此也對李密即將提出來的條件充滿了興趣。
李密想從義軍這裡得到什麽?
“給某一個相信你的理由。 ”李風雲說道,“不要告訴某,說你有一顆仁慈之心,說你要拯救萬民與水火,說你不需要任何回報,這些都沒有意義。你既然來了,既然坐在這裡主動獻策,就必然有你的動機和理由。告訴某你的動機和理由。”
李密措手不及,哽住了。難道這就是李風雲的風格?直來直往,直指要害,一刀致命?李風雲突如其來的一招,把李密原先的設想打得七零八亂,迫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對策。
李密心跳加快,出汗了。
“你如果想贏得某的信任,就必須拿出你的誠意。”李風雲目露厲色,冷聲說道,“如果你是韓相國的信使,你憑什麽給某這樣的承諾?如果你不是韓相國的信使,那你又是誰?當今天下,誰才有實力駕馭聲名赫的穎汝豪門?
李密頓時生出不詳之感,仿若看到一隻死亡之劍破空而來,讓他不寒而栗
李風雲面色一變,忽然笑了起來,“蒲山公,別來無恙?”
李密駭然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