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子雄所提供的諸多機密中,段達和封德彝證實了一些猜測。
齊王和白發賊之間的確有合作,不過到目前為止齊王還控制不了白發賊,而白發賊卻成功利用了齊王,雙方之間的信任非常有限;齊王沒有參加楊玄感的兵變,但之前齊王的確對兵變陰謀有所耳聞,並且預感到自己可能被卷進這場陰謀,於是為了自救,不得不未雨綢繆,提前做好布署,而這正是其“北上之計”的由來。
這些猜測的證實有利於齊王,可以證明齊王絕對忠誠於聖主,雖然齊王不甘心自己政治上的失敗,垂死掙扎,但他並沒有失去理智,並沒有以損害聖主和國祚的利益來牟取個人私利,相反,他不惜以犧牲自身為代價來維護中土利益,來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這說明齊王還沒有被權欲蒙蔽雙眼,還沒有走上無可救藥的邪路,他還在用正確的辦法來實現自己對皇統的夢想,即便徒勞無功,卻能贏得對手的尊重,能給自己贏得一線生機。
還有一些機密所驗證的結果卻讓段達和封德彝始料不及,不得不重新思考對策。
白發賊的實力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料,已經是尾大不掉的禍患了,單純依靠武力手段進行剿殺代價太大,極有可能兩敗俱傷,得不償失,所以必須從大局出發,優先考慮兩全其美的穩妥之策;白發賊的謀略同樣驚人,他對中外大勢非常了解,對未來發展趨勢也有自己獨到見解,他甚至危言聳聽地預言南北大戰將在兩年內爆發,而這正是他向齊王獻“北上之計”的原因所在。
齊王北上戍邊之策竟然出自白發賊?這怎麽可能?但李子雄言之鑿鑿,以他的身份絕無可能欺騙,再說如此“拔高”白發賊肯定是弊大於利,一旦白發賊成為眾矢之的,對齊王沒有任何好處。
既然如此,李子雄為何還要透露這個機密?目的何在?
段達認為李子雄是故意而為之。是混淆視聽,是有意“掩護”齊王,以減小齊王的“威脅性”,從而麻痹聖主和中樞,幫助齊王北上戍邊。至於白發賊,以他的實力即便成了眾矢之的也能生存下去,如此便能化弊為利。既能迫使聖主和中樞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協,又能在未來贏得與齊王之間的更好合作。換言之。就是“做大”白發賊,然後挾白發賊之威來脅迫他段達,迫使段達合作,畢竟“合作”遠比“默契”要好,更有利於白發賊在燕北的發展壯大。
段達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思考李子雄的目的,當然會得出這個結論,而封德彝的位置更高,看得更遠,想得當然也就更複雜。
封德彝馬上想到了一種可能。而這種可能早在幽燕豪門向他提供機密消息的時候就已經有所猜測,當時覺得過於荒誕離奇了,根本沒有深入考慮,僅僅是做了一次試探而已,現在再度想起,雖然依舊覺得荒誕離奇,卻不能不做深入考慮了。以免做出錯誤的判斷拿出錯誤的決策。
白發賊“橫空出世”,本身就是一個懸疑,而一個反賊不但了解中外大勢,還能對未來趨勢有準確預測,並且還能根據這個預測做出與之相適應的且能從中大獲其利的決策,這就不可思議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但他不是神仙,所以只剩下一個可能,他的背後有個“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而符合條件的這個大人物只能是中樞核心決策層中的成員。
當前中樞核心層中,熟悉了解中外大勢且謀略驚豔絕倫者,唯有裴世矩。
如果白發賊的背後是裴世矩。白發賊是裴世矩手上的一顆棋子,那麽他能拿出“北上之計”也就理所當然,只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白發賊的背後當真是裴世矩,那白發賊突然從邊陲回到國內,從一個大漠馬賊搖身一變為齊魯反賊,這又作何解釋?
裴世矩絕無可能在東征之前,派人去國內舉起反叛大旗,這一點毋庸置疑;其次,裴世矩也絕無可能知道楊玄感會在第二次東征的關鍵時刻舉兵謀反,否則國內外形勢也不可能發展到如此惡劣之地步,這也是確信無疑的。
封德彝有一種強烈預感,預感自己之前的猜測是對的。
白發賊、李百藥、齊王和河北豪門之間之所以能夠走到一起,能夠默契合作,能夠拿出“北上之計”並聯手實施,其中必然有一個被他們所接受和認同的“秘密”。雖然齊王的目標和河北豪門的目標都是政治上的“東山再起”,有共同利益訴求,有合作的基礎,但齊王的背後是關隴人,這直接決定了雙方之間不可能有信任,不可能有真正的合作,那麽是什麽原因讓他們走到了一起?是因為白發賊嗎?當然不是,但如果白發賊的背後是裴世矩,或者他們雙方都認定白發賊的背後是裴世矩,那麽這個疑問就有了答案。
聯想到裴世矩之前在給自己的回信中,隻字不提白發賊,好像自己根本沒有做出試探一樣,當時自己就已經有所肯定,現在深想起來,裴世矩的沉默,是不是應該有更深入的理解?或者,代表著某種暗示?
“明公,即便李子雄有所誇大,但從目前戰局來分析,白發賊既然能兵分三路同時禍亂太行兩麓,足見其實力不容小覷。”段達眉頭深皺,憂心忡忡地說道,“這是把雙刃刀,既能殺人,亦會傷己,若失去控制,必然禍及北疆,甚至提前引發南北大戰。”
封德彝搖搖手,不以為然,“你見到的是李子雄,而不是白發賊,這其中所蘊含的深意你應該好好思量。”
段達稍事沉吟,搖搖頭,“白發賊帳下的賊帥全部出自大河南北,僅憑這一點,李子雄短期內就無法掌控這股叛軍,再說李子雄的帳下也是不是鐵板一塊,周仲、來淵、虞柔等江左人即便面臨生死之危,恐怕也不會對李子雄言聽計從。”
封德彝微微一笑,“你與之合作的對象是李子雄,而不是白發賊,這難道不好理解?”
段達若有所思,隨即恍然。既然合作對象是李子雄,那白發賊就是敵人,接下來的圍剿中,當然盯著白發賊窮追猛打。白發賊被打得焦頭爛額,傷痕累累,損失慘重,其實力就會下降,其帳下賊帥就會離心離德甚至背棄而去,這實際上就是幫助李子雄控制這支叛軍。等到李子雄完全控制了這支叛軍,雙方之間的合作也就順暢了,時機到了聖主一道詔令也就招安了,如此既能借刀殺人,又能漁翁得利,何樂而不為?
“明公,此事宜早不宜遲,最好還是急奏聖主,免得橫生波折再出意外。”
段達主動提出建議。他現在是地方長官,距離中樞較遠,這種機密、敏感且牽扯甚廣的大事,由他獨自上奏十有八九要出意外,一旦被政敵抓住把柄,顛倒黑白大肆彈劾,他就麻煩了,所以還是借助封德彝的權勢,走個便捷的“後門”最為安全。
之前段達過度輕視了白發賊,所擬借刀殺人計的基礎,僅僅是建立在與白發賊一定程度的默契上,也就是說,白發賊就是他手上的刀,他主動,他掌控,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毀了。哪料一轉眼,他被動了,他被白發賊抓住了“要害”,原因就是白發賊的實力比他強,這樣發展下去,誰是“刀”?這把刀殺的又是誰?
段達自信滿滿地在聖主面前誇下了海口,現在眼看兌現不了了,著急了,好在封德彝及時到達,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完全可以借助李子雄的出現,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封德彝,把難題交給聖主和中樞去處理,然後他就變成了單純的“執行者”,如此一來他肩膀上的擔子就輕了,雖然執行的依然是借刀殺人計,但掌控這把“刀”的卻是聖主和中樞,將來結果好,他有一份功勞,反之,他也沒有太大的罪責。
對於段達的這點小心思,封德彝一目了然,不過他無心計較,也能理解,畢竟此事不但牽扯到齊王和皇統之爭,還涉及到了李子雄這位功勳元老, 涉及到了韓世諤、周仲、楊恭道等幾十位身份顯赫隸屬不同政治集團的貴族官僚,再加上白發賊的實力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料,所有這些因素交織到一起直接影響到了未來中外大勢的走向,因此段達的借刀殺人計雖然依舊可以實施,但實施的基礎已經變了,內容也隨之擴大,所產生的結果也完全不一樣,此計非彼計了,段達也的確沒有能力去獨自實施這一計策了,接下來應該由聖主和中樞去下一盤更大的棋了。
封德彝微微頷首,同意段達的建議,不過他對白發賊愈發好奇,想進一步求證自己的猜測,想知道裴世矩為何對自己的試探沉默不語?裴世矩的真實意圖到底是什麽?
“你剛才說,你曾請盧君憲打探叛軍的虛實,可有結果?”
段達看了封德彝一眼,搖搖頭,然後語含雙關地問道,“明公是否召見一下,親自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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