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脫脫的欽差尚未離去,兵營中已是逃兵連連。
許多平日不喜歡脫脫的蒙古將領也看出來大事不妙,但此刻已經沒人能阻止這個悲劇的發生。
只有幾百裡之外紫禁城裡的皇帝可以,但朝中那些人好不容易搬到了脫脫,怎會在最後時刻讓事情功虧一簣。許多人以為,即使讓賊人囂張一時,也不能容忍脫脫大權獨攬。
朝陽的沐浴中,脫脫身穿囚衣走出帳篷。
欽差和禦林軍侯立在門外。
囚車停在二十步外,他走過去,親手拉開囚車的門鑽進去。
一朝呼風喚雨,一朝淪為階下囚。這就是朝堂之爭,元廷的丞相的威嚴已是蕩然無存。
“丞相大人,得罪了。”內臣欽差策馬過來拱手。
脫脫閉上眼睛:“走吧!”
“走!”欽差舉手號令。三百禦林軍催馬往大營外走去,囚車被幾圍在正中。
押解的隊伍剛走出中軍,前面忽然傳來一陣亂哄哄的吵鬧聲。
“大人,有人鬧事。”押解的千戶剛回來稟告。
前面黑壓壓的來了一群人,一個滿臉濃密胡須的將軍領著十幾個人盔甲明亮的同伴闖過來。
“不要動手。”欽差連忙下令,這真是一趟苦差事。
來人在這裡等候有一個多時辰。“丞相,”為首的漢子推開押送的禦林軍擠進來,兩隻手拿住木柵欄嚷嚷,“您可不能就這麽走了啊。”
禦林軍聽令不敢攔阻,任由這幾個莽漢把車隊攔住。內臣催馬從後面過來,看見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群兵丁,把到了嘴邊斥責的話又吞了下去。他無需跟這些下人計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脫脫被拿到京城問罪,他日會東山再起也不好說。他們這些內臣奉旨行事,沒必要得罪這些權臣。
“丞相……”十幾個將軍把囚車圍住。
“海日古,”脫脫微微睜開眼睛,聲音很無力,就是三魂六魄被抽空了一般。來的這些人,每一張面孔他都熟悉,“你們回去吧。”
“回去?”海日古咆哮道:“回到哪裡去?聽說你被問罪,高郵城下的百萬大軍就要一哄而散了。”他五根指頭恨不得嵌到木頭裡去,“丞相不能走,丞相可以向聖上上書秉承軍情。”
他凶惡的看向押解的禦林軍,“只要丞相開口,末將立刻把他們趕出去,沒人能動您分毫。”
脫脫心中苦笑,這莽夫剛才說的話都會成為自己的罪證。聖旨已下,他便是待宰的羔羊。他無論以什麽理由和借口抗旨,都會使事情變得更糟糕。
皇帝怎知道高郵城下漢軍逃散不是他脫脫指使的?他就是有一百張嘴巴也無法為自己辯得清白。這麽做,正如同把朝中那些人攻擊他的罪名坐實了。
“海日古,”他大聲的呼喊,終還是顯得有氣無力,“你們回去吧,聖上會查明我的冤屈。”
十幾個將領許久不願松開囚車。
只需脫脫一句話,他們便能驅走從大都來的欽差,但徐州兵營再也回不到過去了。“海日古,”脫脫伸出白皙的手指掰開海日古緊扣木柵欄上的指頭,“時候不早了,讓我走吧。”
內臣策馬上前,用尖銳的嗓音道:“各位將軍請安心,我一路上會照顧好丞相大人。”
脫脫複又把眼睛閉上,再也不睜開。海日古見丞相態度堅決,眼裡含淚松開雙手。十幾個壯碩的漢子眼睜睜看著囚車遠去,就像被父母拋棄的孩子一般無助。
等欽差的車隊走到沒了影子,海日古忽然摘下腰間的彎刀扔在地上,歎息到:“高郵和徐州完了,江南完了,湖廣也完了。”
一個同伴撿起他的刀,問:“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這些人是丞相的一手提拔起來的,又公然站出來挽留丞相,等新帥到了之後,我們就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打了勝仗會被發配到一邊,打了敗仗就是替罪羊,還有什麽辦法。”海日古說完這些話,大步流星往營外走去。
一群同伴們跟上來,離他最近的那個人急問:“我們要去哪?”
“聽說漢軍中有人在聯絡張士誠,有人在暗中向劉福通送請降書。韓宋那幫賊人就快要出山了,我倒要看看新帥怎麽去阻擋這幫賊子。”
“我們……我們這是要抗軍令嗎?”
海日古扭頭譏笑:“怎麽,怕了?我們剛才可是連聖旨成都要違抗。”
他腳步一停下來,緊跟在身後的十幾個人也都停下來。
海日古指向北方:“丞相為朝廷嘔心瀝血卻落得個這般下場,你們不想為自己留一條可以自保的路嗎?軍心已失,戰局難測,我們當先留住本部兵馬不亂, 他日等朝廷掃除了奸臣再為朝廷效力。”
眾人都不明白他說的是何意思,但海日古在他們中平日威望高,他們願意聽他的號令行事。但他們是蒙古人,不是漢人。無論局勢怎麽變化,他們的敵人不會變。蒙古人把漢人做奴隸般壓製了百年,現在漢人要回報他們了。
漢人要麽繼續做奴隸,要麽殺光蒙古人。蒙古人要麽回到貧瘠的大漠,要麽被殺光。刀與劍已觸碰,唯有一個王者。
幾日間,中原百萬大軍幾乎就要作鳥獸散。漢軍害怕蒙古人報復,迫不及待的想投靠被他們打得奄奄一息的義軍。蒙古人和色目人則各自約束本部兵馬,冷眼旁觀,看朝廷的這場內鬥最終要演變成什麽結局。
驚天的大浪到來前總是少不了暗流湧動。天啟左輔右弼的探子以最快的速度把中原的形勢送往江南和湖廣。
天啟各部統領和武昌城外天完朝廷的君臣剛聽說了這個消息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不敢相信韃子會愚蠢的自掘墳墓,更猜不到脫脫被問罪對中原官兵的影響有這麽大。
但無論他們相不相信,時局正在一日一個變化。劉福通的親筆寫的書信已經送到徐壽輝手中,說韓宋僅有的五萬兵馬將殺出臥牛山,請各路義軍配合發動攻勢。
寫給鄭晟的信件沒能及時送達,信使在武昌聽說天啟的宗主剛剛離開江西,往江南方向去了。
鄭晟多少知道一點將要來到變故,也算是半個先知。即便在局勢最危難的時候,他沒有喪失掉信心。走的道路不一樣,但到達了同樣的終點。現在他久等的時刻終於到來,怎麽能不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