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架山很少來客人,因為坐山虎不需要朋友,也很少有人願意做他的朋友,包括羅霄山那四位同盟者。
他們的結盟,就像是在寒冷的冬季相互擁抱取暖,溫暖的春天到了,結盟的基石就像山頂的冰雪消融的無影無蹤。鄭晟入山兩個月,還沒有見過其他幾家盜賊的人。
有人不喜歡坐山虎,有人畏懼坐山虎,但彭山康好像很享受這種感覺,那種被別人敬畏,遠遠的看見不敢抬頭的感覺。那讓他以為自己就像……皇帝,嗯,對,就是皇帝。周子旺能稱周王,他為什麽不能稱皇帝。
不過,那要等到他完全控制羅霄山區之後,再用彌勒教的名義向山外擴張。
“彌勒下世,總要落到一個人頭上,周子旺死了,彭瑩玉遁了,我只能勉為其難了。”彭山康坐在披著虎皮的大椅上,面朝冉冉升起的朝陽,野心籠罩在視線觸及處的壯麗山景上。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鄭晟站在筆架山大寨的門前,看霧氣繚繞的山巒出神:“山景很美。”他天黑從東坡出發,打著火把走了一截山路,在朝陽初起時到達筆架山山寨。
“是嗎?”彭文彬停下腳步,“我以為只有酸儒才會被山景觸動,我看見的是山如迷宮,寨如鐵鑄。”
“是啊,端是一個好地方,”鄭晟笑起來,“酸儒?我也算吧。”
“你不算,從來沒有酸儒敢上山見虎王。”
“我是來送禮的啊。”
兩個人並肩走進聚義廳,偌大的聚義廳中只有兩個人,一個人坐著,一個人站著。
“虎王,彌勒教軍師帶到。”鄭晟躬身行禮,彭文彬退到一邊。
聚義廳總有片刻的安靜,“你姓鄭?”彭山康的嗓子沙啞,就像是很久沒有上潤滑油的軸承。聽在耳裡,讓人感覺像脖子上被架了一柄鏽跡斑斑的鋸齒刀。
他知道怎麽讓人害怕,這是他最擅長的,仿佛一言不對,就會痛下殺手。
“是,我姓鄭。”鄭晟承認,坐山虎知道了他的身份。
“賽罕在到處找你,沒想到你把袁州的達魯花赤也騙了,”彭山康笑起來,“但你為何欺騙我?”他像在和善的微笑,又像是冰冷的嘲笑。
“因為我還想回袁州,我是傳教者,不是義軍的統領,我的願望是讓天下人都能感受彌勒佛祖的仁慈。”
“你會離開?”
“這是傳教者必須要走的路。”鄭晟鄭重其事,恍如虔誠的教徒。彌勒教中有許多虔誠的教徒,但肯定不包括他。
彭山康處心積慮做出的威嚴和恐嚇像是一拳頭打在虛無上,對於這種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顯得那麽可笑。他不理解這些人,就像他不懂山下的人會為了彌勒佛去在袁州城下作死,這就是有信仰的人和沒信仰的人的區別。
鄭晟不想過多談及自己身份,“虎王,在下為你帶來了第一份禮物。”
“什麽禮物?”
“三百柄或者更多的長刀,當然,窮困如我們拿不出錢。”
“是溫湯於家的?”
鄭晟用沉默表示默認。
“你是怎麽做到的?”站在一邊的漢子突然吼起來,“你是和於家的大小姐做交易嗎?”他叫聲很大,像是被奪走了心愛的寶貝。他在溫湯於家經營了那麽久,臨看見希望時,被人摘了桃子。
“楊奇,大呼小叫什麽,”彭山康斜著眼看過去,“掌嘴。”
楊奇怔住了,順從的狠狠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噤若寒蟬,他知道寨主對他很不滿意了。
“讓你在溫湯於家經營一年,花了錢財無數,給我的答覆就是等,沒有期限的等,你還有臉在這裡大呼小叫。”
楊奇驚恐交加,走出來跪下,戰栗著不敢說話,他愚蠢的把話鋒引導自己頭上。鄭晟不怕坐山虎,但有人怕,
“袁州城的事情辦砸了,放你在外做事真是我的失策啊。”坐山虎幽幽的說。
楊奇驚恐交加,磕頭如搗蔥,“寨主饒命,……”坐山虎以這種口吻說話,多半是要殺人了。
鄭晟正在看戲,彭山康突然點了他的名字,“鄭軍師,既然你們彌勒教已經歸於我筆架山,袁州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他指向跪在腳下的楊奇,“這個人奉我的命令去袁州聯絡王中坤,不知做了什麽事請,但被王中坤劃了一刀,嚇的逃回來了,真是丟臉。”
“原來是這事,王中坤是我教在袁州城的頭目,寨主需要打聽消息什麽的,就交給在下了。”鄭晟自信的回應。
彭山康懶懶的下令,“這個人,荒廢了老子兩年時間,煮熟的鴨子也能讓飛了,有了鄭軍師當幫手,留了無用,家法處置吧。”
“寨主饒命!”楊奇趴在地上,淒慘的哀求。筆架山的家法是把人敲碎膝蓋骨扔進後山,任由毒蟲野獸撕咬吞噬。
彭文彬站出來:“寨主息怒,楊奇這兩件事沒辦好,確是死罪,請寨主諒他這些年勤勤懇懇,繞他一命。”他扭頭看鄭晟,“鄭軍師事務雜多,聯絡袁州教眾需要一個幫手,楊奇熟悉袁州情況,不知軍師看是否能一用?”
彭山康坐在虎皮上陰著臉,看鄭晟的反應。
鄭晟微微一笑,靜候片刻,等彭文彬表露出期待,才慢條斯理的說:“我一向獨來獨往慣了,不需要幫手。”
彭文彬表情像是被突然降臨的極寒之風封凍住了,鄭晟沒有按照套路出牌。
今天這場面是他出的主意,想借此機會把楊奇放在鄭晟身邊,監視彌勒教眾的舉動。在他看來,這個神秘的郎中的軍師,不像是可以臣服在大哥膝下的人。
但是,鄭晟怎麽敢拒絕他!
那淡淡的笑容,嘴角邊的嘲弄,鄭晟怎麽會心甘情願在身邊留下一顆釘子。果然是個不馴服的人。
彭山康不耐煩了,“留他無用,家法處置吧。”他不想在這件事上花費太多的時間。虎王說出來的話,如潑出來的水,筆架山每隔半個月都會用家法處置一個人,他要用這種手段保持下屬對自己的敬畏。
“寨主……”
“憑他做的那些事,費了老子一年多功夫,家法處置不過分,”彭山康打斷彭文彬的話,“你要是擔心鄭軍師忙不過來,再從寨子裡給他挑一個幫手。”
在彭山康看來,這件事根本不需要這麽麻煩。筆架山的虎王要在下屬身邊安插一個眼線,要耍什麽手段,直接下令即可。
楊奇順著台階往虎皮大椅方向爬去,“寨主,饒命……”
彭山康拿起靠在椅子邊的鬼頭刀,凌厲的眼神逼的楊奇不敢再往前一步,“來人啊,帶走,帶走,別讓這個人礙我的眼。”
大堂門口進來四個漢子,伸手抓住癱軟成一灘肉泥的楊奇。彭山康摸著下巴,欣賞四個人拖走楊奇。他喜歡看見人在自己面前毫無反抗之心的模樣。那感覺,就像他是筆架山中真正的虎王,其余人是匍匐在他腳下的走獸。
彭文彬沒有再求情,他也怕坐山虎,怕被族兄懷疑。
鄭晟靜靜的站著,直到四個漢子把楊奇拖出大門,他才站出來合掌,“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虎王真的要處死他嗎?”
“當然!”
“那……”鄭晟猶豫著說, “今天是因為我的緣故,虎王才要處死楊奇。在下鬥膽給他求個情,願意讓他留在我身邊幫忙,不知虎王能否開恩饒他一命。”
彭山康眼睛眯成一條縫,“你想救他?”
“我上山本是來送喜,要是因此殺了一個人,絕不是我的本意。”鄭晟合掌,“說起來,我也是佛門弟子。”
“你願意把他留在身邊?”彭山康的目光像犀利的刺,企圖想看穿鄭晟的心。他終於對鄭晟產生了好奇,越是看不透一個人,越是容易勾起一個人的興趣。
“虎王若不殺他,在下願意。”鄭晟狠聲說話,像是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我一向獨來獨往,帶一個陌生人在身邊,真的會不習慣呢。”
彭山康擺手,“老么,把楊奇帶回來。”
“遵命!”
片刻之後,四個漢子把死狗般的楊奇重新拖回大堂,彭文彬默默跟在後面。
“楊奇,你活下來了,以後好生協助鄭軍師。”彭山康提著鬼頭刀走下台階,“我不管是和於家的什麽人合作,我只要兵器上山。”
“多謝寨主開恩。”楊奇的嘴唇微微顫抖,撿回來一條命。
鄭晟閃身給坐山虎讓開道路,等他走過去,忽然說:“等年前攻下下坪,便可以宣告虎王是彌勒佛下世了,在下有個請求。”
“講!”彭山康腳下不停。
“羅霄山還有幾家義軍,虎王是不是要招呼他們聚一聚,宣告誰才是羅霄山的主人。”
虎王比想象中清醒:“不著急,攻下下坪後,有些人會不請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