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晟一臉無奈,張寬仁在懷疑他。
明教教徒突然被官兵屠殺,自己置身其中,又說不出來歷。僅憑張月兒一個小女孩的話,自己跟他走,說不定是惹禍上身。他把木棍插在雪裡,“你可以懷疑我,但我確實不是官府的人。”
“誰知道呢?”張寬仁輕笑,神態頗為不屑。突然,他眉頭一皺,低聲道:“別出聲,有人來了。”
他腳步輕捷竄向村口,動作快的像一隻狸貓。鄭晟提著木棍,張金寶把月兒藏在一座茅屋後,快步追趕兩人。
村口傳來“沙沙”的腳步聲,隻有兩個人。張寬仁站在村口的道路中間,白衣習習。
鄭晟跟在張寬仁身後,等來人走近,他見這兩人身形都不矮,在一米八左右。走在前面的是個中年和尚,後面的是個膀大腰圓的漢子。
“張舍!”那和尚聲如洪鍾,朝張寬仁合掌施禮。
張寬仁還禮:“彭師父!”
他們是熟人。
“村裡……?”和尚指向張家灣方向,話說到一半把話打住。
張寬仁默默搖頭。
“阿彌陀佛!”和尚念了一句佛號,說:“貧僧昨日得到消息,急著趕來報信已經晚了,來的路上貧僧見到返回袁州城的官兵。”
張寬仁低頭說:“多謝彭師父牽掛。”
和尚說話間走近,鄭晟看清楚他的相貌。和尚鼻梁高挺,雙目炯炯有神,合掌的雙手很大,很是惹人注意,身上穿著百衲衣。他不經意間看了一眼鄭晟,目光很慈和,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膀大腰圓的漢子從和尚身後露出臉來,胡須濃密,右眼眉上有一道細長的刀疤,長相凶惡。
張寬仁又拱手打招呼:“況堂主!”
漢子拱手還禮,並不說話。
“彭師父認識這個人嗎?”張寬仁閃過身,突然把鄭晟讓出來。
鄭晟有些手足無措。他第一次見這個和尚,心裡很警惕,但潛意識裡就是生不出敵意。
和尚看著鄭晟,先是搖頭,再雙掌合十道:“貧僧彭瑩玉,不是小師傅是哪座寶刹的?”
鄭晟以木棍杵地,道:“我不是和尚。”這幾人都在懷疑他的來歷,讓他有苦說不出。誰說剃了光頭就是和尚?他很謹慎啊,他不熟悉這裡的情況,不再多說一句話。
跟在後面的張金寶見來人不是官兵,回村裡把張月兒叫出來。
彭瑩玉朝鄭晟誦了一句佛號,也不再追問。
張寬仁把村裡的情況簡單向彭瑩玉說了一遍,終於顯出痛苦之色,道:“我們把張堂主的屍體在江邊埋了,教內兄弟的屍首沒辦法收拾。”
“自從三年前那件事之後,袁州府的明尊弟子遭官府打壓,處境艱難。昨晚再遭毒手,袁州府的明尊弟子算是徹底被官府斬盡殺絕了。我要不是在路上耽誤,估計也死在這裡了。”
“阿彌陀佛,”彭瑩玉臉上也現出悲慟之色,“韃子何曾把我南人當人,我們是第四等人啊。”他平平淡淡的說話,但讓人感覺到他身體裡藏著一座將要噴發的火山。
“明尊弟子的屍骨,請張舍放心。貧僧與縣裡李巡檢曾有幾面之緣,他多半會從附近的村落裡召集百姓收屍埋葬,這裡有許多彌勒教的弟子,貧僧會安排人好生照料。”
張寬仁連忙雙手合十道謝:“多謝彭師傅。”
彭瑩玉往張家灣裡看了看,又說:“近日袁州多處痘疫流行,好幾個莊子要請貧僧去施水念咒。
張舍回翠竹坪太遠,張家灣枉死的人這兩天應該就會下葬。不如去周家堡候幾天,貧僧讓況天給我大徒弟周子旺捎句話,等一切安排妥當你才回去。” 張寬仁稍作思考,答應道:“那就多謝彭師父了!”以彭瑩玉的名聲不會來騙他,明尊弟子如兄弟,不讓教眾拋屍野外是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說話的功夫,東邊的天空透出一絲亮光。
彭瑩玉轉身吩咐身邊的漢子:“你把張舍送到周家堡,再來吳莊找我。”
那漢子就是況天,點頭答應:“好,師父路上小心。”
“你囑咐你師兄一定要把明尊弟子的事辦好,我彌勒教和明教就像是一家人啊。”
“師父放心。”
兩撥人就此告別,彭瑩玉獨自一人往西南方向走了,況天領著四個人走向東南方向,鄭晟提著木棍跟在隊伍的最後。
況天挺胸走在最前面,步伐很大。他們這一行人很奇怪,路上沒有人說話。
過了幾座山,陽光灑滿雪地,張月兒氣喘籲籲。鄭晟見小女孩走的很辛苦,忍不住說:“月兒歇下,我來背你”
幾個人停下來,張金寶橫了他一眼,說:“不用你!”他彎腰讓女孩趴在她背上,月兒怯生生看了鄭晟一眼,趴上張金寶的後背。
途中過了好幾個村落,傍晚時分,一行人來到一座大莊子前。莊子依山而落,四周圍了一圈土牆,兩扇破舊的大木門敞開著。
況天領幾人走進莊子。村裡的道路掃的乾乾淨淨,幾個小孩在道邊的稻草堆上翻滾歡叫。幾個村民迎出來,況天在與他們說話。
鄭晟向四周張望,十幾步外有一個小孩獨自的蹲在一顆棗樹下。
孩子們看見有陌生人進村了,都湊過來看熱鬧,那小孩也好奇的轉過臉。
鄭晟看清楚他的臉,心像突然被提到嗓子眼,禁不住低呼:“天花!”
那小孩的臉上長滿了痘疤,多數已經癟下去了,還有幾個飽滿反光。他再定睛細看辨認,確實是天花,快要痊愈了。
“……痘疫,天花!”鄭晟回想起彭和尚清晨說過的話,“原來天花正在袁州流行!
他上過兩年醫學院,了解天花的可怕。天花在後世被稱為十大傳染病之一。人隻要得過一次天花並且痊愈,便能終生免疫。但三四成的人撐不到痊愈,歷史上患天花死的人數以億記。
鄭晟幼時打過天花疫苗,也知道種牛痘可以預防天花。
但天花在這個年代是無法遏製的瘟疫,莫說牛痘,就是種人痘也到清朝才真正的流傳開。彭和尚念經畫符都是在騙人。
鄭晟心中狂喜:“有謀生計的機會了。”他抱著那根粗重的打狗棍,心中翻江倒海,臉上卻是很平靜。
張金寶和月兒走在前面,他腦子裡想事情,慢慢落下一截。張月兒不停回頭,擔心鄭晟落下了,又不敢出聲叫他。
“他不是和尚,那該叫他什麽?叫鄭舍,好像又有點生分。”小女孩心裡想著不知所雲的東西。
況天對這裡很熟悉,與村裡人親熱的交談。前面傳來歡聲笑語,鄭晟緩過神,緊趕幾步追上去。
往村裡走了三四百步遠,裡面迎出來七八個人。
為首的是個中年漢子,臉龐消瘦,下巴一縷稀疏的\髯,頭上戴著褐色的布帽,身穿淡青色棉袍。他後面跟著兩個年輕人,一個臉色微青, 一個眉毛濃密。
那中年漢子腳步匆匆,走到近前張望一陣,問:“師弟,師父沒來嗎?”
況天施禮道:“見過周師兄,師父去吳莊了。”他讓出身後的張寬仁,介紹道:“這是張舍,師父請師兄好生招待。張家灣昨晚遭官兵偷襲,死了許多明尊弟子,師父讓師兄幫忙與李巡檢商議,把那些屍首好生埋葬。”
他回頭又瞥了一眼張寬仁,介紹道:“這是我師兄周子旺。”
“怎麽會這樣?”周子旺滿臉驚色,“難怪今早有人來稟告,說昨夜在官道上見到了許多袁州的官兵。”
張寬仁上前作揖施禮:“拜托周師兄了。”他的姿態很是謙遜。
況天性子急,打斷兩人說話,朝周子旺說:“師父讓我把人送到立刻去吳莊找他,那邊的痘疫傳的厲害。我這就要走,張舍就交給師兄了。”
“是嗎?”周子旺多了重心思,眉頭微微弓起來,說:“我堡中最近也有三個小孩起了痘,兩個死了,一個撐過來了。”
鄭晟聽到清清楚楚,恨不得立刻挺身而出。
況天很上心,臉色凝重囑咐道:“聽說吳莊那邊有大人也染上天花,再有人染天花要隔絕開,一旦爆發可就麻煩了。”他說著就做出要走的架勢。
周子旺見他確實著急,不再強留,拱手送別:“一路小心。”
況天抬起下巴,冷哼:“在袁州還有人敢惹我嗎?”轉身往莊外方向走去。
周子旺一直把他送到莊子大門口。
“舍”:元朝的稱呼,比“大官人”稍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