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鄭晟在余人的羨慕中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睡得死沉。
但到了早晨,他還是一如既往的鑽出溫暖的被窩。
日上三竿,兩人正在討論前來送早膳的兩個侍女哪個更好看。
一個長著大眼睛圓臉,另一個是柳葉眉瓜子臉,兩個小侍女對這個粗魯的和尚和身上衣衫洗的發白的年輕人都冷冰冰的。她們平日侍候的人非富即貴,袁州路達魯花赤家微不足道的塵埃,出門也是挺著胸脯走路,雖然兩人的胸脯都不大。
談及女人,年紀更小的鄭晟徹底的摧毀了余人的自信。在這個時代,二十一歲男人的孩子該去打醬油了。可余人見過的女人屈指可數,更不用說鄭晟誇誇而談的那些讓人臉紅耳赤的見識。
鄭晟肆無忌憚的問:“余人,娶這樣的丫頭可算滿意?”
可憐的余人在鄭晟的言語撩撥下,心撲騰騰跳的厲害。長著柳葉眉的侍女從他身邊走過,卷起一陣香風,讓他心頭一陣眩暈。
“嘿,鄭晟,不要亂說。”
“哈哈,看不上丫頭,難道你還想娶個小姐不成?”
鄭晟笑的像是個色中餓鬼,他就是看不慣兩個蒙古人家的侍女鼻孔朝天的模樣,故意如此。兩個侍女氣的臉色通紅,沒少在心裡誹謗這兩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兩人正說得開心,門外傳來王管家的招呼聲:“鄭晟。”
鄭晟瞬間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走出去。王管家晃著企鵝步穿過院子走過來,相隔十幾步便朝他招手:“老爺召見。”他回頭叫上余人,兩人跟在王管家身後,往重重樓宇中走去。
王管家背朝兩人,板著臉囑咐:“見到老爺要幾分本事說幾分本事,把你防治天花的事情說清楚。”
“好,沒問題。”
鄭晟自信滿滿。王管家心裡有點不爽,習慣被別人畏懼的人,偶爾見到個刺頭像是如哏在喉。
兩人穿過不知幾條樓廊,走到一座富麗堂皇的木樓前。如果沒有人帶路,鄭晟估計他找不到回去的道路。這座府邸修建的像一座迷宮,沿途見到的小廝侍女無一身穿光滑亮麗的綢緞衣衫。
三人到在木樓前停下,王管家轉頭吩咐:“在這候著。”自己先走進堂屋。過了一會,他重新出現在門口招呼:“進來吧,老爺召見。”
鄭晟扯了一把余人,昂首挺胸走進木樓。
木樓裡彌漫著一股檀香味,正對面的中堂上供奉了一座佛像。不是最常見的如來佛像,也不是彌勒佛像。那佛像長了九顆牛頭和八隻健足,一臉忿怒,身後背景是紅木雕刻的熊熊火焰,猶如身在煉獄。
鄭晟雙手合掌面對這金剛大威德像拜下,口中念念有詞幾句,然後才看屋中場景。
佛像下中堂前,端坐著一個肥胖的老者和一個卷發碧眼的年輕婦人。正前方右手側還放著一張椅子,坐著一個魁梧的中年將軍。看清楚那人,鄭晟渾身的血像是突然僵住了,他正是領軍屠殺張家灣的蒙古人滿都拉圖!
他低頭垂目穩定心神,朝上首稽首道:“阿彌陀佛,貧僧拜見達魯花赤老爺。”出家人可免除跪拜之禮。
賽罕饒有興趣的打量鄭晟,甕聲甕氣的問:“你信密宗?”
鄭晟合掌道:“貧僧信奉大乘,佛祖化身無數,大乘諸佛和密宗諸佛相相不同,我等卑微之人不敢妄測。”他剛剛在慈化禪寺惡補了佛教常識,談及佛法也能胡謅幾句。
滿都拉圖突然問:“你供奉的是彌勒佛還是大光明佛?大乘佛法和密宗佛法有何差別?”
鄭晟心中警醒,
這個問題別有目的。他斟酌片刻,道:“據佛經記述,彌勒佛是未來世界佛,當於未來世救度眾生。無論哪尊佛,都懷普渡眾生的大慈悲。佛之言行,不是凡夫俗子可以臆測,凡有人妄想替佛祖言,皆是外道。” 他說了彌勒佛,沒有再說光明佛。滿都拉圖從嗓子眼裡哼出一聲笑:“沒想到小和尚不但精通醫術,在佛法上也頗有見地。
那年輕的婦人信佛,但對這幾人談話的內容毫不關心,開口直提重點:“聽說你能能防治天花,是嗎?”
“貧僧不敢這麽說,只是找到一些對付天花的辦法。”鄭晟詳細講述種“水苗”的過程和後果,最後道:“因為此法冒犯了天花娘娘,百人中有一人會引發天花反噬,使宿主換上天花。嗯,有貧僧和余人在,患天花者也未必會死。這是他半個月想出來的托詞,這個時代的人多相信鬼神之說,他找天花娘娘為“種痘”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意外墊背,更容易讓人接受。
堂屋中人安靜下來,賽罕關切的看向婦人:“其其格,還是有風險啊。”
鄭晟搶答:“貧僧在周家堡種痘一百零三例,並無一人患天花。”
嬌媚的婦人皺著眉頭呵斥:“那豈不是說,下一個用你藥的人更可能引起天花娘娘反噬?”
鄭晟啞口無言,你永遠猜不到一個女人的心思。余人站在他身後半天沒上敢說話,他想說他是生人,也沒患過天花。
橫也是一刀,豎也是一刀,就看主人怎麽權衡。鄭晟說的口乾舌燥,靜靜的等賽罕決策。
滿都拉圖起身行禮道:”爹,小娘,沒什麽好猶豫的。多年來,天花病在大江南北泛濫無忌,阿木爾出生後就活在這病的陰影裡。今日有藥方,是佛祖垂憐世人降下的福氣。”
鄭晟心中冷笑,你也說佛祖,我也說佛祖,偏偏沒幾人能持戒修行。佛祖要是眷顧你們這樣濫殺的人,也是瞎了眼了。
男人比女人有決斷。“滿都拉圖說的有理,”賽罕當即拍板,”先讓小師父熬藥,再找幾個人來試藥,要確保萬無一失。”
婦人臉上還掛著擔心,但不再出言阻止。
賽罕吩咐:“王才,事情就交給你了,小師父有什麽需要都給他辦好。”
王管家連忙答應:“老爺放心。”
隨後的幾天幾乎是周家堡那些日子的重複,除了……,除了鄭晟沒有讓余人熬藥。余人不是小孩,而且精通醫術,不是那麽好蒙騙的。
余人也知道避諱,偷盜是佛家五戒之一,他從沒有窺測別人秘密的心思。
…………
…………
陰暗的牢房裡,周子旺隨手一摸,手掌下一隻指甲大的蟑螂下瘋狂的掙扎。
他右手攥緊抬起,感覺蟲子漸漸乖乖躺在他掌心,展開手,蟑螂的屍體落下。
黑暗中有無數蟲子鬼鬼祟祟的爬行,“沙沙”的像下雪的聲音。蟑螂們好像知道這裡有個大活人,都在躲著他。但等周子旺睡著了,它們又會肆無忌憚的在他臉上和身上爬行。
周子旺歎了口氣,沒想到死亡來的這麽容易,他不認為自己還能活著出去。
他裹緊棉衣:“沒什麽好怕的,走上這條路不就想到了會有這一天嗎?”地牢陰森潮濕, 徹骨的冷。只是就這樣死了,總有點不甘心。他希望自己能像四年死在袁州城門前的三百明尊弟子,雖然死了,灑下的鮮血猶在後來人繼續前行。他每次走到袁州南門,總覺得城門上有暗褐色的斑跡。
牢頭的喊聲在地牢裡回蕩:“周子旺。”像是招魂的小鬼。
“周子旺。”接著是一個安靜祥和的聲音。
他像是丟失的孩子突然見到父母:“師父!”
彭瑩玉平靜的走到木牢前:“你是彌勒佛的弟子啊,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我知道,師父。”
“你是修善積德的人,不會死在這不見光的地方。”
“是,師父。”周子旺歡快的回應,再沒有什麽能折磨他,他低聲吟誦:“彌勒降世,天下淨土。”
彭瑩玉道:“鄭晟來袁州了,我們會找到辦法。”
周子旺明白師父的意思。他要咬住,即使是死,有些錯誤絕不能承認。他輕松的點頭:“師父,放心吧。”
彭瑩玉轉身離開,沒有說告別的話,因為覺得不吉利。
彌勒教正在面臨興盛後最大的危機,周子旺要是死了,他手中就只剩下況天那幾百亡命之徒了。
他交際廣闊,但沒有一個朋友能在賽罕面前說上話,彌勒教主和袁州達魯花赤是兩個世界的人,完全沒有交集。但他和鄭晟相處不過十天,把希望寄托在這樣一個年輕人身上,真的沒有錯嗎?況天是個很不安分的徒弟,帶來了許多麻煩,現在他又找了另一個麻煩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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