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晟醫治天花成功,身份非同往昔。秦管家知道自己得罪了大少爺,索性抱緊這個大腿。
吃完飯已是半下午光景,鄭晟再去看周順,小孩的精神比昨日好了許多,已經可以朝他笑著說話。
當日無事。次日清晨,秦管家前來稟告,那小女孩臉上的丘疹全消了,光滑若平常人。周子旺等人心中再無疑慮。
用完早飯,張寬仁第一個來找鄭晟種痘。就在他住的那間屋子裡,鄭晟手中拿著藥瓶,讓張寬仁在床鋪上平躺下。
他輕輕震蕩手中的瓷瓶,臉上掛著惡作劇般的笑容,問:“張舍,你真的不怕?”這位可是明教的光明使,要是不幸死了,又是一場大麻煩。
“怕啊!”張寬仁臉上的笑容,怎麽也看不出有害怕的意思。
“不要說話了!”鄭晟用竹絲輕輕把蘸滿“水苗”的棉球推入他的鼻孔。
張寬仁憋著氣,突然問:“鄭郎中,周家的大少爺周才平看你不順眼,你還要留在周家堡嗎?”
“嗯,”鄭晟怔了怔,他沒想這麽多。醫生最不喜歡不聽話的病人,他皺眉訓斥道:“別說話,躺兩個時辰,別讓藥水流進嘴裡。”
上好藥後,鄭晟把白色的瓷瓶放在破舊的桌子上,坐在張寬仁身邊。
看著他似笑非笑的面孔,細想他剛才的話,鄭晟忽然心頭湧上一陣黯然。
“天下之大,何處才是我的歸宿?”在張家灣的那個夜晚,張寬仁發過這樣的感慨,如今他感同身受。他對這個世界了解太少,不知自己的歸宿將在何處。
“如果沒地方去,可以去找我。”張寬仁顯然是那種最不讓醫生省心的病人,“不過,你要先成為明尊弟子。”
鄭晟食指的粗繭輕輕摩挲光滑的白瓷藥瓶,“要成為明尊弟子啊?”
“不錯,”張寬仁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那是一種信仰。生又何歡,死有何懼……”鄭晟頭垂的很低,他看不清楚鄭晟的表情,“其實,它不像你想象中那麽艱難,無論信仰什麽,我們總歸需要一個信仰。”
鄭晟的頭慢慢抬起來,生硬的回答:“不要說話,好生躺著,祈禱你的信仰讓你不要成為一百個人中的一個。”
他大踏步離開屋子,木門伴隨著“砰”的一聲響關死。
空曠無人的屋子裡,張寬仁露出狐狸般的笑容。
“種痘之術”無論對明教還是對彌勒教都是奇貨可居的本事,官府知道了袁州有此藥方也會上報朝廷表功,可這個少年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價值。
鄭晟出門轉身時被嚇了一跳,門口的窗戶底下站著一個人:“秦管家?”
秦管家臉上堆著熟悉的笑容:“鄭郎中,老爺讓我來請你,好消息呢,又有兩個娃發出了丘疹。”
“是嗎,”鄭晟迫不及待想過去看看,“走!”
最灰暗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欣賞自己的成果是一種享受,他腳步輕松,屋脊殘雪反射的陽光也變得明媚。
秦管家在前邊走邊問:“老爺還問鄭郎中什麽時候給村裡的娃上藥。”
“現在,現在就可以,你們把風險都告訴他們了?”
秦管家滿不在乎的答道:“說了,誰碰上了誰倒霉唄。”
鄭晟皺了皺眉頭,但沒再反駁,道:“現在就去,你等著,我回屋再去拿一瓶藥。”
“好。”
周家大院上空籠罩的陰霾被驅散了。周子旺還沒決定自己是否讓鄭晟種痘,
但有鄭晟在莊子裡,他認為即使染了天花也不會致命。 鄭晟提著藥瓶、棉絲和用開水煮過的竹簽出門,秦管家陪著他挨家挨戶先給村裡的孩子種痘。
不收錢的醫生,防治使人寢食難安的天花,沒有人會拒絕。村中老少一半的感激給了鄭晟,一半的感激給了周家。鄭晟隻管種痘,很少說話。
秦管家一路吹胡子瞪眼瞎吹牛:“袁州各地痘疫橫行,死了許多人。周老爺專門請來的神醫給村民防治,這都是老爺的恩情,彌勒佛慈悲。”
村民們多合手回禮:“彌勒佛慈悲。”
半圈走下來,鄭晟才知道,周家堡有三四百戶人家,全是彌勒教的信徒。
陽光被山脊擋住,黑暗和寒冷再次降臨。兩人回到周家院子,半下午隻給村裡一班的孩子上好藥,明日再忙半天就完工了。
秦管家剛回院子火急火燎給鄭晟安排晚飯。秦十一這幾天沒事了,仍然一直陪在鄭晟身邊。
吃完晚飯,天已經黑了,一個青衣漢子過來給鄭晟的房間和熬藥屋點上油燈。
門敞開著,鄭晟躺在床上,想著張寬仁說過的話。
他確實該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了。他會“種痘”,但這個年代流行的是中醫,但他的中醫水平隻能用渣來形容,行醫是行不通的。
門外,秦管家走到門口,探腦袋往裡面看了看,見鄭晟沒留意他,躡手躡腳的走進來。
見鄭晟半天沒發現自己,“咳!”秦管家不得不咳嗽一聲引起他的注意。
“秦管家,”鄭晟坐起來,“有何事?”
“老爺讓我來問問藥還夠不夠,不夠明日安排人到縣城去買。”
鄭晟撓撓頭,他要的那些藥材隻是障眼法,但眼下決不能暴露出來,道:“嗯,再買一些吧,也不用太多,照著之前的分量各來一份就夠了。”
“好嘞!”秦管家一拍手,他瞄了瞄在一邊自己玩耍的秦十一,試探著問:“十一還聽話嗎?要不要換個人來聽郎中吩咐。”
鄭晟搖頭:“不用,十一挺好。”
“那就好,那就好,”秦管家絮叨著出門,到了門口輕輕把門帶上,口中嘮叨:“天冷啊,門要關上。”
他站在門口偷笑一聲,才邁步離去。
每個人都有私心,在秦管家看來,鄭晟是個沒有來歷的人,也許他不願說,也許他真的不記得過去,但他的醫術高超,聞所未聞。行醫總會需要一個幫手,如果秦十一能跟在這位鄭郎中身邊,未來神醫的名號和本事跑都跑不了。比他在周家名義上是管家,實際形同奴仆,豈不是要強百倍。
北風穿過弄堂,白日消融的雪又重新凍的堅硬。
秦管家緊了緊脖頸處的衣領,想起上午偷聽見鄭晟與張寬仁的那番對話,嘴裡含糊不清的嘀咕道:“一定要把鄭郎中留下來,明尊弟子真不像話,沒用的人就留在我們周家堡,成神醫了就要騙走。”
鄭郎中要是走了,秦十一也就不可能實現他的神醫夢了。
夜深。
周家內院側面朝南的一座書房中還亮著燈火。秦管家彎腰面朝屋裡,燈火在牆上投射出兩個身影。
周子旺右手托在下巴上許久了,“你是親耳聽見的?”
“親耳聽見的!”
“聽你這麽說,鄭郎中拒絕了他。”
秦管家諂笑道:“先前鄭郎中沒顯出本事時,張寬仁恨不得一腳把他踹開,當時是老爺收留了他。現在張寬仁反悔晚了,鄭郎中也不是傻子,知道誰對他好。”
“嗯,”周子旺揪著自己稀疏的胡須,沉思了許久道:“這些話不要傳出去,也不要因此怠慢張寬仁和鄭郎中。”
“是。”
秦管家告退。推出房門時,一股北風呼嘯而過,壓的他睜不開眼睛,他手忙腳亂沒來得急關上房門,屋裡的油燈被吹滅了。
秦管家一陣心慌,喊道:“老爺。”
黑暗中傳來周子旺的聲音:“沒事,你走吧。”
秦管家帶上房門,頭頂的天空像一塊黑色的幕布,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
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