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軍攻下荊州,幾個漏網的殘兵把消息帶到答失八都魯軍中。
答失八都魯無法形容自己的憤怒,他早就派信使向荊州的守軍通告了天啟軍有可能要攻打那裡。回來的信使告訴他,荊州的守將已經知道了。
但是,天啟軍還是攻破了荊州。
丟失荊州本身算不了什麽,他放在哪裡進留守的兵馬不多。但荊州之戰讓他不幸成為今年朝廷大軍出戰以來唯一打敗仗的將軍。
答失八都魯沒有被憤怒衝昏了頭腦。此番元廷集結大軍征伐義軍,丞相脫脫精心挑選了各路將領。答失八都魯一路勢如破竹,擊敗了天完大將倪文俊不是運氣好。他一邊集結因為搜捕徐壽輝變得分散的兵馬,一邊派人打探張寬仁軍的所在。
想起天啟軍戰船在洞庭湖裡肆意往返,他只能在岸邊望船興歎,答失八都魯忽然又想起一個人,他原本已經放棄的人--倪文俊。早知道,他就不該那麽草率的殺了那個愚蠢的人。
嶽州湖多,山多。巴丘湖藏在深山裡,通過一條狹窄的水路與洞庭湖相連。
倪文俊兵敗後就躲到了這裡。
這是他去年剿殺了一夥水寇的營寨,被韃子打敗後,他無路可走,便藏進這裡。
七天前,張寬仁的信使通過左輔衛的暗哨傳遞消息,好不容易找到這裡時,他已經讓族弟去見答失八都魯了。當時看來,義軍大勢已去,他再堅持造反純屬徒勞,不得不為自己找一條退路。
他聽使者說天啟軍出動後沒有多少欣喜,天下義軍皆潰敗,只靠天啟轉不了大勢。
但他族弟去了嶽州城外韃子的兵營,左等也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
就在他覺得情況可能不妙時,斥候來稟告答失八都魯離開嶽州向黃石進軍去攻打趙普勝去了。再後來,荊州大捷的消息傳入他的耳朵。
如果義軍能逆轉,傻子才想著投降。倪文俊是個明白人,知道像他這樣人即使受了朝廷的招安,日後在官府裡日子就也不過,不知哪天就被找個借口宰了。
但一場荊州大捷改變不了他的心,武昌失守幾乎摧毀了他的心理。
天下能抗住韃子進攻的只有兩座城,南昌和高郵。他原本以為武昌應該是第三座,鄒普勝費了兩年的心血加固武昌城防,未做抵抗就放棄,讓他心裡幾近崩潰。
什麽太師,皇帝!遇到韃子只知道逃跑。他在背後沒少罵這兩個人,對鄒普勝的尊敬也蕩然無存。
他正在巴丘湖水寨躊躇時,答失八都魯派來了使者。
來人是個瘦高個,倪文俊認得他,這人曾經是布王三的部下,但他不記得他的名字。
瘦高個自報家門:“倪元帥,小人張子石,原在布王三帳下效力,元帥是否有印象?”
倪文俊上下打量他,道:“看上去確實有些面熟。”
張子石訕笑,“小人見過元帥的兄弟了,正在蒙古人的兵營了享福呢。”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蒙古人的兵營裡能有什麽福享,”倪文俊起身走到張子石面前,厲聲問:“你告訴我,韃子把我的兄弟怎麽了?”
“倪兄弟很好,答失八都魯大人答應給元帥千夫長的職位,讓倪兄弟當百夫長,只有元帥能把天啟賊軍堵截在洞庭湖裡,還有獎賞。”張子石巧舌如簧。
倪文俊一把揪住他的胸口:“當我是三歲小孩嗎?我兄弟沒有隨你回來,想必是已經給韃子殺了。我現在不能殺韃子給他報仇,先宰了你這條狗為他出出氣。”
“來人,把他給我拖下去斬了!”
兩邊如狼似虎的兵丁衝上來,
一人扯住張子石一條胳膊就往外拉。張子石狠命掙扎,快到門口時忽然喊道:“是韃子殺了他,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個信使,往倪元帥能念你我都曾是義軍的舊情,饒了我吧。”
倪文俊一揮手,兵丁把張子石拉回來。
倪文俊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讓張子石直翻白眼吐舌頭,吼道:“原來你們真的殺了他,還想來騙我。”他松開手,下令:“把他拖下去大卸八塊喂狗。”
答失八都魯殺了他的族弟,讓倪文俊徹底清醒,韃子根本沒想招降他。
殺了張子石後,倪文俊率余下的一萬多殘兵,催動戰船往洞庭湖裡駛去。他從小在長江邊長大,對洞庭湖與那些捕了十幾年的魚的老船工一樣熟悉。
天有狂風暴雨,他絲毫不懼。他要盡快找到張寬仁,與天啟軍聯手結盟。
他派出去的小船在洞庭湖邊轉了好久,一直沒有發現天啟軍的蹤跡。他一路走向荊州,路上遇見大風浪躲避了半天,三天后才到達荊州地界。
扎著紅色頭巾的軍隊是如此顯眼,他一眼看上去便覺得無比親切。
義軍上岸。
天啟兵的斥候早就發現他們了,衝過來高喊:“是倪元帥的人馬嗎?”
倪文俊命部下揮舞旗幟答應。
等他的一萬大軍全部上岸,白衣張寬仁正迎面而來。
兩人曾在南昌城外並肩作戰,幾年不見差距已經體現出來。這是天啟和天完朝廷的差距,也是倪文俊與張寬仁的差距。
“我等候元帥出現很久了。”張寬仁拱手。
“張將軍能起兵來救朝廷,哎,”倪文俊搖頭歎了口氣,“我什麽話都不說了。”想起徐壽輝和鄒普勝的無用,他還是覺得傷心。
張寬仁道:“我已經派人聯系上了陛下,太師和陛下都很好,他們剛剛打敗了韃子的一次圍剿。”
倪文俊心中不屑,但在張寬仁面前不好說的太明白。
兩人在岸邊站立,張寬仁指向波濤起伏的湖面,道:“元帥水師精悍,我雖然有些戰船,但不敢在這麽大的風浪中行駛,我有一計,可破韃子,但要元帥水師幫忙。”
“你我攜手便是,何必說客氣。”倪文俊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道:“咱們醜話先說在前頭,打敗韃子後,荊州襄陽歸天啟,嶽州以東歸朝廷。”
他見張寬仁兵強馬壯,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怵。
…………
…………
長沙城。
屋外風雨大作,屋內燈光幽暗,鄭晟斜靠在躺椅上,兩眼直勾勾的看著門外發呆。他前日從兵營回到長沙,因為一樁從廣州傳來的密信,他不得不回來謹慎處理。
余人坐在他腳頭,正低頭看著地面,有一隻螞蟻繞著他的腳已經爬了好幾圈了。余人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傻,繞自己的腳轉多少圈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月兒端著一個盤子走進來,裡面四樣精致的小菜、一壺酒和兩個酒杯。進門後看見眼前這場面,“噗嗤”一笑,捂著嘴道:“你們兩個是在比誰能發呆發的更久嗎?”
鄭晟回過神來,用腳踢了踢余人,道:“讓他過來陪我說說話,解解乏,你這是消極怠工啊。”
他轉首看見月兒手中的菜盤,兩眼放光,道:“有好吃的,還有酒,月兒你今日怎麽端酒上來了。”
月兒放下菜盤,一樣一樣的把四個菜碟端出來,皓腕如玉,晃的余人眼前發花。“這是果兒酒,沒什麽酒力的。張將軍在江北打了勝仗,宗主難道不想慶祝一下嗎?”
菜盤上放了兩雙筷子,余人扭扭捏捏的不願過來,鄭晟抬腳又要去踢他。
月兒朝余人盈盈一笑,道:“余人,過來陪宗主喝一杯吧,我是個女兒家,喝不得酒,不然輪不到你。”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嬉笑打鬧,像三個兄弟姐妹。
鄭晟誇月兒的廚藝好,月兒笑顏如花的笑。
余人悶悶的喝酒,越看越氣,心裡默默的想:“鄭晟你為什麽不娶月兒,既在折磨她,也在折磨我。”
外面的雨停了,月兒說笑了一陣便出門去。
“鄭晟,”余人忽然放下筷子,喊他的名字,就像當初在袁州城裡開藥鋪時一樣。那時候,鄭晟喊他夥計,他喊鄭晟名字。
鄭晟覺得余人有點不對勁:“怎麽了?”
“你喜歡月兒嗎?”余人喝了兩杯酒下去,胸膛慢慢熱起來。果兒酒沒酒力,但也是酒啊。對一個看見鮮血會暈過去的人,喝酒後發生什麽事情都不算奇怪。
“喜歡,”鄭晟回答的很乾脆,“你沒喝多吧。”他拿起筷子敲擊了幾下碗碟。
余人脖子粗起來:“你喜歡她,為什麽不娶她?”
鄭晟大怒,一巴掌打在余人腦袋上:“怎敢胡言亂語,在我這裡耍酒瘋。”
他這一巴掌打的很重,余人一個踉蹌差點從凳子摔下去。
余人站起來,他今日豁出去了,道:“你知道月兒為什麽一直不嫁人,都是因為你啊。”
鄭晟實在忍不住了,跳起來準備追過去打。余人耍酒瘋怎敢拿月兒來開玩笑。
余人抱著腦袋躲避,道:“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張寬仁,當初月兒寧願自殺也不在張家嫁人,說過除了你她誰也不嫁。整個天啟的人都知道她為什麽不嫁人,就你被蒙在鼓裡,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鄭晟暴跳如雷,對著余人一頓拳打腳踢。誰也不能侮辱月兒,嘴上也不行。當然他沒有用全力,否則以余人的小身子骨,估計會一命嗚呼。但他真的很生氣,其中有一部分氣是對自己的。
屋子的打鬧聲大起來,鄭晟的吼聲,余人的哇哇亂叫聲,外面的風雨也擋不住。守在院子門口的毛三思急匆匆衝進來,看見月兒正站在門口臉色蒼白,急問:“宗主在裡面怎麽了?”
月兒不發一言,忽然捂著臉往外面逃去。
毛三思一頭霧水,擔心鄭晟發生什麽意外,壯著膽子闖進去。
屋裡的狀況讓他諦笑皆非,上去勸阻也不是,偷偷退出去也不是。
余人趴在地上哭著嗓子道:“我說的都是真話,你為什麽打我。從我隨你下山,你就一直在欺負我。”
鄭晟松開手,道:“今天放過你,以後你再胡言亂語,我聽一次打一次。”
余人坐在地上喘氣,頭髮披散在肩膀上。把藏在心裡許久的話一口氣說出來,他覺得舒坦了許多,被打一頓也是值得的。
鄭晟瞪著毛三思:“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麽?”
毛三思恍然大悟,道:“末將告退。”他真後悔闖進來。想起剛才在回廊表現異常的月兒, 他覺得今天的事情太不對勁了。
回到桌子邊坐下,看著四個精致的菜碟,鄭晟忽然覺得索然無味。余人的話又給他增添了一份煩惱。
“你說的是真的嗎?”他聲音低沉。有許多事情不能想,越想越覺得對。
余人氣鼓鼓的站起來:“當然是真的,你成親的那天,我跟月兒在一張桌子上。她像妹妹一樣看著你娶親,但心裡是酸酸的。”
“不要胡說!”鄭晟又要發怒。
余人坐過來,給自己倒了慢慢一杯果兒酒,忽然仰著脖子一口喝下去,“鄭晟,告訴你,我也不是一直膽小如鼠。在羅霄山裡時,我曾經求過月兒嫁給我。但她說過她這輩子只會守著你。”
鄭晟一揮手把果兒酒的酒壺砸在地上,喝道:“不要再喝了。”該死的果子酒。
他起身在牆上摘下佩刀,朝門外大喊:“毛三思,備馬。”
“在!”毛三思慌慌張張的回來。今日宗主氣不順,不要惹來無妄之災。他暗自罵余人,宗主本來好好的,余人是怎麽挑出他的怒氣。
外面還下著雨,霧蒙蒙的一片。
鄭晟換了一身袍子,帶上鬥笠、披上雨衣氣勢洶洶衝出大門。人的煩惱總是來自於自己在乎的東西。鄭晟可是一輩子把月兒捧在手心疼愛,當要他娶她,他做不到。他本就是聰明絕頂的人,余人給他把事挑明,立刻明悟過來。月兒真的是被他給耽誤了。但二十歲嫁人不晚啊,他要好好想個辦法。
護衛騎兵擁著鄭晟往江邊大營方向走去,他覺得戰場比家事更簡單。但作為天啟的宗主,哪裡有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