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季。
中秋節。
今年長江南北春日暴雨如注下了半個月,但自立夏以來,袁州就沒見到一滴雨。枝繁葉茂的羅霄山裡也開始缺水,紅巾軍在為數不多的山泉裡投毒給官兵帶來許多麻煩。
袁州路靠近長江水路的田地還能見到收成,鄰近山區的田地裡的苗子早就枯萎了。
幾萬官兵駐扎在這小地方,流民不敢作亂,開始往南和往西逃跑。這幾年紅巾軍在江西連打了好幾個硬仗,名聲漸漸響,流民有造反的心首選是投靠紅巾軍。但入山的道路被官兵的封鎖的死死的,現在再入山純粹是自尋死路。
但除了羅霄山他們還有其他的去處,流民中的彌勒教弟子告訴他們,南邊的贛州和西邊的湖廣都有紅巾軍活動,聲勢鬧的也不小。
一傳十,十傳百,於是江西行省的流民匯集成兩條河流,分別向南和向西流動。許多人心裡想著是去紅巾軍,但紅巾軍到底在哪裡田安也不知道。
於是他們在糊裡糊塗中跪在彌勒佛前,高呼著“彌勒下世,天下淨土”的口號,舉起分發到手裡的長槍衝向地主豪強的糧倉。他們砸爛豪強家修築的土圍子,把平日高高在上的老爺們吊死在門口的槐樹上,搶走老爺家的女人。
他們不知道誰在引導著他們,彌勒教或者是聖教紅巾軍,沒什麽區別。只要搶到糧食填飽肚子,能有個方式發泄心中埋藏已久的怨恨,一切沒什麽區別。
這是一個混沌期,如一盤剛剛點燃的火盤。
到處是信使,騎著快馬的官兵,甩著兩個大腳丫子不分晝夜的奔走的彌勒教信徒、明教信徒、白蓮教信徒,以及無數對蒙古人恨之入骨的漢人。
七八個蒙古騎兵踩著乾枯的土地奔走,身後帶起一陣煙塵。
他們幾乎在阿布拉欣到達袁州城後立刻出發,飛奔向翠竹坪方向。他們的目的是翠竹坪。
八天前,滿都拉圖剛派出巴布前往翠竹坪,但根據他的命令,張世策此刻應該已經被送來袁州城了。這幾天賽罕和滿都拉圖都忙糊塗了,各地民變的加急文書如雪片般飛進袁州城,那不是送給他的,是送給威順王寬撤不花案頭的。但寬撤不花對這父子二人沒有任何隱瞞,因為淮西彌勒教作亂,阻截了南北在通道,他必須要調集兵馬離開袁州,江西行省的防禦必須要交給本地兵馬了。
張世策沒有被送到袁州城,滿都拉圖雖然有些擔心,但並沒有太往心裡去。如今各地局勢混亂,也許是巴布因為翠竹坪的局勢變化每一動手,也許是在路上被耽誤了。
滿都拉圖也沒有太擔心,甚至沒有考慮過張世策會反抗。漢軍建立的根基是蒙古人賜予的,張世策的身份和地位也是蒙古賜予的,蒙古人有權力收回。他只是解除張世策的兵權,張家一族的根基還在袁州城內。
蒙古信使在翠竹坪外舉著令牌,憤怒的咆哮:“開門,開門!”
城牆頭飄著“張“字大旗,漢軍大眼瞪小眼,沒有一個人敢動彈。
“開門,開門!我們滿都拉圖大人的親兵!”卑賤的漢軍膽敢違抗命令,讓蒙古人暴跳如雷。
往日的淫威忽然失去了作用,過了許久施暴者慢慢冷靜下來,用哀求的語氣說:“城牆上的漢軍聽好,我是達魯花赤府上的傳令兵,奉滿都拉圖大人之命來見巴布大人,速速前去通報。”
木門伴隨著刺耳的摩擦聲從裡面拉開,直通往空曠的街道。信使和護衛騎兵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催馬走進了山寨。
張家大宅的議事廳裡,當中擺放了兩個大木椅子,張世策與巴布並列坐在那裡,兩側站立的是漢軍百夫長。
信使進入大廳,對眼前的這局面感到有些奇怪,漢人什麽時候有資格與蒙古人並肩而坐了,“巴布大人,這時達魯花赤大人讓我送來的公文,命漢軍即刻返回袁州。”
巴布臉色不太好,聞言很是吃驚,“出了什麽事情嗎?”
漢軍百夫長接過信件先送到張世策手中,信使驚訝,終於覺得這屋裡的氣氛有些不對。
張世策不動聲色的拆開書信,看完後幾乎心花怒放。巴布眼巴巴的看著他,但他把書信收入衣袖裡,沒有再給巴布過目。他在翠竹坪做的這些事在蒙古看來已經夠死幾十次了,沒指望哄好巴布會既往不咎。
大元朝最轟轟烈烈的叛亂就要來了,這個時候實力是最好的保證。為了給滿都拉圖一個台階下,張世策不會讓這這寨子裡所以的蒙古人再見到他們的同類。在這個亂世裡,身處戰場,弄死幾十個人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他收起書信,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我要和巴布大人好好商議一番。”
信使不敢在要強橫的語氣說話:“可是達魯花赤大人讓漢軍立刻放返回袁州。”
張世策臉色一沉,“調集兵馬是那麽簡單的事情嗎?我軍中斥候還在吃羅霄山裡打探軍情,先鋒兵馬正在明月山與紅巾賊對峙,撤回袁州也要好生籌劃,難道把紅巾賊在屁股後面一路攆到袁州麽?”
兩個百夫長上來,笑著招呼:“大人一路奔波辛苦,先下去歇息片刻。”
信使幾乎是被強架著退出議事廳。漢軍百夫長陸陸續續離開,巴布著急問:“張千戶,你這是要謀反投靠紅巾賊嗎?”
張世策冷哼一聲,“我與鄭晟有奪妻之恨,紅巾賊有何德何能能讓我張世策前去投奔。”
聽聞此言,巴布的底氣又足了點,“那你還不趕快率兵返回袁州城。”
“該回去的時候我自然會回去。”張世策起身。他走出議事廳,留在門口的親兵繼續把巴布押送往大牢。
張世策還沒想好,在威順王的大軍尚未立刻袁州時,率部返回很不安全。只有在蒙古人快絕望的時候突然出現在袁州城外,方才可能不被追究在翠竹坪裡犯下的過錯吧。
半個時辰後,翠竹坪的大門打開,漢軍出寨往各處險要的路口駐扎。張世策必須要確保自己退出山裡的道路通暢,莫要真被紅巾賊困在山裡。
…………
…………
北邊沒有紅巾軍,張世策是安全的。
這半個月來,羅霄山裡紅巾軍精銳全部在向下坪方向進軍,與官兵的戰鬥已經進入了白熱化。
山民們不分晝夜的進攻和侵擾,他們沒有陣型。深山裡樹木叢生,也根本無法排列什麽陣型。他們一直手提著利刃,如靈巧的猿猴在叢林裡穿梭,幾乎就快要把官兵壓製在下坪寨下。
這幾日斥候奉命擦亮眼睛密切注視著官兵的動向。
中秋節過去五天了,這個中秋節鄭晟沒能與於鳳聰團圓,紅巾軍中數萬士卒也沒能與家人團圓。
從昨天午後,陸續有斥候返回,帶來的都是同一個消息:“官兵正在撤離。”
王中坤、王文才、周光、彭文彬、張寬仁和周才德聚集在鄭晟的營帳裡,周順以義子的身份陪侍在左右。這帳中幾人是紅巾軍權力的核心,分別代表了彌勒教勢力、原羅霄山盜賊勢力和明教勢力。
如果認真算起來,還有在外領兵的於少澤和彭懷玉,在山民中影響力極大的毛家兄弟,但這些人都是鄭晟的親信。
宗主的營帳駐扎在一座小山溝裡,這裡常年見不到陽光,是避暑的好地方。這幾日天氣炎熱,人心躁動,鄭晟把大家聚集到這個陰涼的地方,也是讓大軍都冷靜冷靜。
營帳正沒有侍從,周順忙前忙後為幾位部堂和領軍的將軍端茶遞水。在山裡這幾年,他從孩童成長為少年,紅巾軍中每一次權力紛爭,他幾乎都在漩渦的中心,因此整個人變得沉穩了許多,端茶倒水,眼不斜視,沉默慎言。
鄭晟神態如常,安然承受,義子給義父敬一碗茶時是理所當然。其他幾位統領表現的各有不同,彭文彬和王文才均欠身表示感謝,王中坤、周光和張寬仁則是表現的如受寵若驚。
“江北的彌勒教人舉事了!”鄭晟興奮之情都顯露在臉上,“韃子兵馬正在撤走。”
雖然是已經被證實幾乎一定會發生的事情,但造反本身充滿了無數的變數。如今朝廷的精銳兵馬全部被牽製在江南,淮西彌勒教舉事正是時候。王中坤首先答應,“根據前期傳來的消息,舉事已有五天了。”
鄭晟沾了口茶水,吐掉口裡的碎茶葉,道:“我需要盡快知道各地義軍的動向,那些是彌勒教,那些是其他教派,還有彭祖師對淮西彌勒教是怎麽個態度。”
王中坤道:“我正在聯系祖師的弟子。”
鄭晟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此一時也彼一時,我們不能再靠彌勒教通報消息了。”
王中坤默默的低頭,輕聲回答:“是的。”
“寬撤不花正在撤兵,但羅霄山裡不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鄭晟換了語氣轉向各自將領,“各部加緊進攻,不要怕傷亡太大,擊敗了官兵後,至少江西是我們的了,到時候要多少兵馬有多少兵馬,誰打的最賣力,我會給誰補充士卒。”
各自統領依次稟告了本部兵馬的戰況,筆架山一敗後,官兵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忽然變得不堪一擊,只會躲在城牆後面用零星的羽箭應對紅巾軍的進攻。
營帳中議事持續了半個多時辰,周順侍立在一邊安靜的聽著,他遲早有一日會成為其中的一人。
張寬仁最後一個說話,明尊弟子才加入紅巾軍,但仗打的很不錯。軍中的地位與在戰場的表現息息相關。幾位統領也不想剛開始那般排斥張寬仁。
紅巾軍與明尊弟子,一個月前尚在廝殺的兩隻隊伍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了。由於張嗣山的私心,明月山的明尊弟子許久沒有聚眾燒香拜光明佛了,與聖教要求的不拜偶像,隻祭祀天地日月沒有衝突。
等張寬仁說完,“嗯……”鄭晟遲疑了片刻,問:“明尊弟子都扎上了紅巾,應該是紅巾軍了吧。”他用肯定的語氣說出疑問的話。
張寬仁會意:“是紅巾軍,聽教宗府的號令行事。”
“好,我們聖教紅巾軍百人隊以上均要設立教宗分堂,你清楚嗎?”
鄭晟的話讓營帳本來已經寬松的氣氛立刻冷下來,設立教宗分堂意味著收斂權力。紅巾軍裡隨處可見隨行的教士,他們宣揚教宗府的思想,把蒙古人當做漢人苦難的根源。
張寬仁站起來躬身行禮,“明尊弟子已經不存在了,羅霄山裡現在有的只是聖教紅巾軍。”
圍坐的幾個人都暗自松了口氣,張寬仁如此順服,免了許多麻煩。
“好,張舍果然還是那個張舍,”鄭晟笑起來,“聖教中正是用人之際,張家弟子多才俊,等明了聖教的教義,都將是我聖教的棟梁。”他說著話,把視線轉向彭文彬方向。但彭文彬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令他非常失望。他無奈的揮揮手,“今日就到這裡吧,張寬仁留下商議軍中教宗分堂布置事宜,其余人退下吧。”
周順領著諸位統領退出營帳,屋子裡只剩下了張寬仁與鄭晟兩人。
“真是沒辦法啊,”鄭晟輕輕的搖頭,“話已經點到這個地步,他還是不肯放棄筆架山那點人,真是目光短淺。”
張寬仁張開嘴本想為彭文彬說幾句好話,話到嘴邊還是覺得不說更好。他自叛離翠竹坪就已經下定決心投入紅巾軍,今日在眾人面前的表現只是應鄭晟的要求給彭文彬演一場戲。
紅巾軍中唯有筆架山的教宗分堂名存實亡,周光選派到筆架山的教眾都被趕了回來。以前在山裡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出山後紅巾軍將不再是盜賊的身份,從目前的形勢來看至少會擁有江西行省南部地盤。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在將出山未出山的時候,鄭晟必須布局好一切。
“他也陪我在筆架山裡度過了這段最苦的日子,”鄭晟十根手指插在披散的頭髮中。
張寬仁依舊不說話,因為他早就看穿了一切。能逼著他殺死叔叔的人,絕不會對彭文彬有真的憐憫。為了聖教和紅巾軍的穩定和壯大,眼前的這個人可以做出許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