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鑫台的閨女死了。”
華雲軒一臉遺憾的表情,卻沒有一絲兒的悲戚。劉鑫台只是他一個遠房親戚,所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人是現實的,倘若華雲軒不是華家如此一個富貴家族的長老,而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恐怕八竿子也打不著,也就別妄想劉鑫台會不遠千裡趕來認親認戚了。
都是為了利益好吧。
所以,即便是對華文化華二公子說道出來,也感傷無多。
華文化面無表情,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淡淡道:“您老說,劉鑫台飯也沒吃,就趕著他閨女的靈柩回蜀川了?”
華雲軒輕輕一歎,終於眼神有了一絲兒的不忍,道:“他也要吃的下去才行啊。”
華文化想了想,忽然眼光一閃,道:“你老認為那女孩真的墜井而死麽?”
華雲軒冷笑一聲,道:“早晨時分,女孩說要去遊覽山莊的勝景,家主讓老三做向導。後來,據說老三丟下人家一個姑娘自己走了。按理說,很有可能是姑娘一人獨自在山莊瞎逛。只不過,整個山莊的上上下下,卻是誰也沒有見過姑娘自己遊逛的身影——須知,後院跟桃林之間,那是有相當一段距離的,從後院到桃林,要繞過不少路子,還要經過一片菜地,那個時間,正是一些婦人在菜地澆水割菜的時段,菜地裡不可能沒有人看見姑娘的。而事實上,當事發之後,我悄悄去廚房問一些婦人,她們都否認了。”
華文化道:“難道,劉鑫台沒有任何懷疑,沒有任何追究嗎?”
“懷疑?追究?”華雲軒冷笑一聲,“劉鑫台又不是笨蛋,他焉能不知,他身在華家,懷疑的本身就是對華家的不滿。至於追究的結果,懷疑錯了,他要遭受華家的怒火,懷疑對了呢,嘿嘿,恐怕他連命都要丟在華家。”
“不好!”華文化忽然眼光閃動,“五叔,劉鑫台危矣!”
華雲軒忍不住一愣,道:“以老三那麽驕傲的個性,應該不屑殺劉鑫台罷?”
華文化道:“他或許不會,但老爺子一定會!”
華雲軒點點頭,道:“不錯,以家主的老謀深算,他不會不知道,放過劉鑫台無異放虎歸山——或許劉鑫台不是猛虎,但他背後的人,卻是真正的猛虎。”
華文化看著華雲軒,忽然露出微笑,道:“五叔,怎個說,劉鑫台也是您老的一門親戚對不,您當不會忍心讓他死去罷?”
華雲軒一聲苦笑,歎道:“還是一門多麻煩的親戚呢,不過,或許,留著這門親戚,會對我們有點用處罷,唉。”
“不對。”華文化搖搖頭,“五叔,您還真小看了劉鑫台的能量。嘿嘿,我正為夢家三少是否可以匹敵老三而發愁呢,卻不料天賜良機,哼哼,老三啊老三,這是你自己作死的節奏啊。”
二公子眼裡掠過一絲陰狠毒辣的冷光,華雲軒忍不住心裡突兀的一顫,暗暗道:自古謀大事者,莫不心狠手辣之輩,或許,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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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
百鳥歸巢。
護送著靈柩的一行人徐徐進入了一片茂密的樹林。
遙遠的天際,殘陽似血,陽光逐漸趨向柔弱,再在茂密的枝葉過濾之後,實實在在傳進樹林裡面的,已經很少少到了可以無視了。
密林一片昏暗。
逢林莫入。
這是江湖之常識。
但凡江湖資深的老司機,
都知道,密林,是一個充滿未知數的危險之地。 可是,劉鑫台卻似乎違背了江湖規則,反其道而行之,關於這一點,跟隨他一起的六個年輕人都深感疑惑,以叔叔的行事謹慎作風,該不會落此下乘才對。而事實上還不止如此,三天,三日三夜,沒有投過客棧,沒有在店鋪打過尖,吃的喝的,都是沿途補給,即使是疲倦萬分,也只是在途中稍作歇息,然後,繼續趕路。沒日沒夜的,緊緊張張的,仿佛後面有惡魔在驅趕著一般。
靈柩終於停下在暗黑的密林深處之中。
劉鑫台緩緩道:“今夜,就在這兒歇息罷。”
於是,幾個年輕人拔刀斬落一些樹枝,鋪於地上,床席使之。然後,取出乾糧或熟食,就著酒水吃喝了起來。劉鑫台沒有跟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而是一個人坐在靈柩前面,默默的發呆。
一個年輕人走了過來,坐下在他的身旁,向他遞過一壺酒,道:“二叔,您喝點吧。”
劉鑫台默默的點點頭,接過酒壺。劉鑫台喝了一口酒,然後,慢慢的轉過頭,看著年輕人,雖是光線暗黑,但近在咫尺,分明可見眉頭緊鎖,神情難過。
年輕人道:“二叔,英姐雖然不在了,您也還有我們啊,我們是您的侄兒,但您一直不都把我們當自己家的孩子看待麽,而且,我們也喜歡跟您親近,甚至超越了父親。喏,知道您來棗莊華家,我們要跟隨您來見見世面,您也喜歡帶上我們啊。”
“或許,”劉鑫台眼神露出一抹濃鬱的悲傷,“這次帶你們來,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年輕人道:“不會不會的,至少,我們見識到了大家貴族的風光,只不過是......噢,對不起。”
劉鑫台淡淡道:“小英子死都死了,我傷心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只有憤怒。”
年輕人道:“是啊,偌大的華家山莊,居然沒有個人看顧英姐,以致她......”
劉鑫台沉聲道:“阿仁,你以為你英姐是真的自己失足墜井的嗎?”
年輕人阿仁一驚,道:“怎麽,二叔,難道不是?......”
“不是。”劉鑫台冷冷道,“你英姐的頸骨怎一看好像摔斷了一般,而我暗中研究了,她的骨塊之中有著一些被軟性凶器打擊產生碎裂痕跡,這些痕跡,絕對不是跟井底下的堅硬石塊碰撞或泥土的衝擊所造成的,而是,手。對,是手。是以一種渾厚的內勁在喉嚨處的大力壓擠而骨裂留下來的痕跡。”
阿仁大駭,吃吃道:“二叔,那麽,您怎麽不在華家那個時候說出來呢,或許華家主會為我們做主查出害英姐的凶手啊?”
劉鑫台苦笑一下,道:“那個時候說?嘿嘿,在華家,你二叔我假假也將是出任華家在蜀川的總代理人,設若不是華家重要級別之人,誰敢動你英姐?”
阿仁忽然明悟了,身子一抖,顫聲道:“那麽說來,害死英姐的人,是華家的人了。”
劉鑫台點了點頭,道:“不錯。”
阿仁也是機靈小夥,立刻明白了這三天以來,二叔帶著他們晝夜不停的趕路,想必是擔心華家人的追殺了。不過,他卻是終究年輕,思想單純,忿怒道:“英姐多善良的人啊,招惹他們什麽了啊,下得那麽狠的毒手!”
劉鑫台道:“我已經仔細想過了,我跟華家的商談還算比較愉快的,合作態度也相當誠懇的,這裡面沒有你英姐的什麽事兒。她的遇害,唯一的理由,是她碰巧知道了一些她不該知道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開席之時,你英姐噩耗傳來,包括華家主和眾位長老,都感到萬分震驚與意外,看想而知,他們並不知情。那麽,在華家山莊,敢對她出手的凶手是誰,呼之欲出!”
阿仁失聲道:“三公子華文斌!”
劉鑫台沉默了,然後,輕輕一聲長歎,充滿了悲涼與疲倦。
他充滿期待的來,準備一改往日被人們視作依仗關系網苟且生存的糟糕形象,而以一種全新的實業人士新面貌走進人們的視線當中,可是,最後,卻失去了他最珍貴的東西。
撲棱撲棱撲棱——一陣鳥兒展翅飛奔的聲音。
劉鑫台表情一僵,望著暗黑的密林深處,眼裡擠滿了絕望。
阿仁一驚,道:“二叔!殺氣好濃啊——”
明明沒有一絲風兒,卻開始掉落葉子。
明明已經初夏,即便密林的溫度跟外面有所相差,卻也不至於如此突兀地驟然下降了十多攝氏度,季節扔棄了節操的底線直接走進深秋了吧。
氣溫還在下降,仿佛要走到冰點,空氣仿佛也產生了實質性的變化,慢慢的凝固。
幾個年輕人耐不住如此巨大壓力的擠壓,紛紛拔刀抽劍,站了起來。
劉鑫台也起身站立,望著前方七八丈的暗黑處,神情淡然,緩緩道:“既然來都來了,又何必藏頭縮尾徒事掩飾之?”眾人但覺視線微微一晃,三個渾身上下包括頭臉都罩在黑色衣服頭套裡面只剩下一雙眼孔的黑衣人。
三個黑衣人看了看劉鑫台,然後互相點了點頭,似乎在說:對,就是此人,不會有錯了。
然後,他們不發一言,緩緩的抽出冷光如水的劍。
劉鑫台抬手道:“且慢。”
三名黑衣人似乎微微一愣。
劉鑫台道:“我劉鑫台死不足惜,這幾個,卻都是孩子,只要你們放他們離去,我絕不反抗。”
當中一名黑衣人充滿諷刺和輕蔑的冷笑一聲,顯然是表示,即便是你劉鑫台反抗又如何,憑你那點三腳貓的花拳繡腿,莫非還能反上天去?
沒有任何商量余地。
劉鑫台牙根一咬,拔刀,同時大呼:“你們分頭逃命去!”
阿仁大聲道:“不!二叔,我們跟您並肩作戰!”
終有一個黑衣人忍不住說話了“哼,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成全你們。”
年輕人的記憶真好,阿仁立刻指著說話的黑衣人道:“你,你是華家三公子的表兄林子傑!”
該黑衣人微微一愣,然後冷笑一聲,冷冷道:“小子的記性不錯,不過,好的記憶用錯了地方,就會變成促命符。”
劉鑫台心一沉,真正的絕望了。倘若阿仁沒叫破他們的身份,或許,他們會全力對付自己,從而給出逃生的機會。而現在如此徹底撕破臉皮,這些人如何容得這些年輕人逃命回家,上稟家族?
漫天飄蕩的枝葉霍然一蕩,然後紛紛碎裂,卻是被三柄寶劍掠過空氣割碎了。
“啊——”
一聲痛呼,一個年輕人的腹部被利劍貫穿而過,撲地而倒。
“呃——”又一個年輕人被利劍洞穿了喉嚨。
事實上,同時死去的有三個年輕人,只是那個沒有吭聲的年輕人被瞬間劈開了腦袋,嘴巴被很均勻的切開兩半,是故發不出任何聲音。
劉鑫台眼眥欲裂,憤怒到極點。
林子傑三人采取的戰略太狠了!
他們明知劉鑫台不會扔下他的子侄、更加不會拋棄他閨女的靈柩而不顧的獨自逃命;所以,他們既然不容許這些年輕人逃離,便首先取他們的性命!
“我跟你們拚了!”
劉鑫台用力一推身邊的阿仁,返身直奔林子傑。
林子傑冷笑一聲,道:“連台詞都沒有創意,你拿什麽拚?”
話落劍揚,直指劉鑫台咽喉。
看樣子,劉鑫台好像是送將上前讓他刺殺的。只不過,將近時,林子傑意外的“咦”的一聲,原來他發現了,劉鑫台的刀居然沒有任何招法可言,直接就是簡簡單單的劈,但如果林子傑依然不變的話,那是絕對可以一劍洞穿劉鑫台的喉嚨,不過,那樣的話,即使是劉鑫台身亡,而慣性使然,林子傑的腦袋也保不住被劈開之結果,極為純碎的同歸於盡!
林子傑隻得避其鋒芒,退後兩步,凝視劉鑫台,此刻,他的眼神閃爍不定,心情更是鬱悶到了極點,他很想對劉鑫台說:大叔,我是來殺你的好吧,你這麽頑皮,卻要跟我同歸於盡,搞得我好像賤的不行不行的,要忙碌幾個晝夜,勞苦奔波,完了,跟你湊在一起死,啊我呸!我有那麽賤嗎?
就那麽短暫的一耽擱,又兩個年輕人倒下了。
劉鑫台這邊,也只剩下他和阿仁了。
那兩個黑衣人暫時停住了,雙雙望著林子傑,其中一個有些不滿了,道:“林兄,你搞什麽鬼呢,天色不早了,都到飯點了,莫非你打算在這兒餓著肚子看大樹麽?”
林子傑嘿嘿乾笑兩聲,然後一指阿仁,道:“你們去宰了那個小子,我對付他。”
那個黑衣人搖搖頭,道:“你行不行啊?”
林子傑冷哼一聲,拒絕回答。
兩個黑衣人慢慢的走向阿仁,阿仁忽然一個激靈,似乎嗅著死亡的味道,然後,似乎突然瘋狂了起來飛奔了起來,一個勁的往密林深處跑去。
兩個黑衣人被弄笑了,依然慢慢的走著。
於是,出現一個別開生面版本的龜兔賽跑景象。
阿仁倉惶瘋跑鑽進了密林深處,兩個黑衣人也慢慢的消失在視線當中。
“搞什麽鬼啊,”林子傑低聲自語,“長著個嘴巴,只會說道別人,自己還不是一個樣。”
再看劉鑫台,卻見他仿佛心靜如水的模樣,大刀橫胸,根據他足尖的前壓後仰姿勢和刀勢的角度,可以看出,他還是準備剛才那一式同歸於盡的毛招。
林子傑頓感頭大,論武功,他至少要勝出劉鑫台一大截,可是,兩軍對壘勇者勝,這其中之勇,說的就是拚命!
林子傑絕對不想跟一個遠遠不如自己的人拚命,尤為重要的是,他林子傑不是來拚命的好吧。
兩人眼睛瞪眼睛的盯著對方。仿佛,交戰的方式換上了比拚忍耐一般。
足足有那麽一盞茶的時間,兩人依然保持著任你東風西風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的狀態。
究竟,林子傑比較年輕,忍耐力有所不及,不耐煩的眼眉一挑,就準備動手出招了,可是,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抬頭向密林深處望去。
夕陽最後的一線霞彩也沒入了地平線,夜幕降臨。密林裡面更黑更暗了。
劉鑫台和林子傑之間雖近在咫尺,卻也逐漸被夜幕淹沒了。
還好的是,但凡習武之人,眼力是一門必修基本功,所謂手疾眼快,手快是駕馭絕技打敗對手,而眼快是尋找對手招數軌跡從而破解對手絕技的重要技能。
但密林裡面太過於黑暗,連對付的面貌都無法看見,只能夠依稀的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如此,也就更不必說那阿仁好兩個黑衣人消失的遠處了。
漆黑。
沒有搞錯吧, 也不瞧瞧都啥個時候的,還玩躲貓貓,還以為你們七八歲麽?
漆黑之中,忽然,響起“刷刷刷刷刷刷刷”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慢慢的慢慢的走過來。
林子傑的第一感覺是:怎麽只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那一個呢?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終於,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林子傑的視線之中,林子傑心猛一寒,雖然這人也黑衣黑褲臉上也套著黑頭套,但是,此人絕對不是他的兩個小夥伴之一。
他的劍遙遙一指,喝道:“你是誰?”
身材高大的黑衣人居然很有禮貌的回答:“林子傑,我是華雲軒。現在,你可滿意不?”
“華雲軒長老!”林子傑大駭,然後,沒有任何猶豫,腳一跺,騰身而起,往另一邊飛掠而去。
“想跑!做夢!”
剛說“想跑”兩個字的時候,華雲軒的身子憑空消失了,最後一個“夢”字落下,半空中的林子傑一頭栽下,被攔腰切斷,新鮮熱辣的血雨灑將下來,淋濕了劉鑫台一頭一臉。
劉鑫台還在發呆。
他真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華雲軒沒有做任何停留,他一邊走一邊道:“劉老弟,你閨女是華文斌所害,與二公子無關。
你趕快回家罷,我會讓人沿途暗中護送,你放心便是。”
劉鑫台道:“雲軒大哥,您可看見那邊有個年輕小夥麽?”
華雲軒沒有回答,已經遠去了。
他身後卻傳來一個發抖的聲音:“二叔,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