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夢同學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長街盡頭,班巔活佛才緩緩轉過身來,向那個方向深深凝視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氣,眉頭緊皺,自言自語道:“中原何時出了這等高手,本座怎麽從來就沒聽說過呢?”
身後響起了清脆的腳步聲,同時,一個女子的不滿聲音傳了過來:“活佛,你管的忒寬了罷,我的私人生活都要你看管著,要不要,我上個茅房都要給你報備一下呢?”
班巔活佛轉過身來,卻見玉琴郡主和菲菲姑娘已經出來酒鋪了。
玉琴郡主面罩寒霜一般,語氣也極之不善,顯然,已不愉之極。
班巔活佛微微欠身,道:“本座身受王爺大恩,當為王爺竭力奔走,幫襯一二。而且,如此時世,為了郡主的安全著想,還是盡量少跟漢人男子來往。”
玉琴郡主冷冷道:“連當今聖上都開始容納漢人了,你的意思是你比當今聖上更加精明神武麽?”
班巔臉一沉,雖然明知道當今聖上之所以開始懷柔漢人,那只不過是一種掌權者的政治需要,說到底,自打蒙古鐵蹄踏破漢室江山,大肆屠殺漢人,十室九空,倘若再屠殺下去,偌大的錦繡江山,勢必將成為一座虛無人煙的廢墟江山,那麽,即使得到了,又有何用處?
這個道理,他自然是不能說的。不過,玉琴郡主那頂帽子蓋下來,他卻是受之不起的——比當今聖上還要英明神武?
那可是大逆不道藐視皇權的大罪,即便是武功蓋世,勢必也要淪喪被追殺千裡,亡命天涯。
是以,班巔活佛扶了扶額頭,其實是擦去上面的冷汗,苦笑一聲道:“郡主不必動氣,本座接到消息,這邊有江湖人聚會,偏生郡主把護衛都趕走了,本座一則不放心郡主的安全,二則過來看看是些什麽人,是否對王爺製造麻煩,便過來了。據本座在暗中觀看所得,剛才那名男子實在是一個危險度極高的任務,倘若,郡主和他交往,很容易會招惹許許多多的麻煩。所以......”
玉琴郡主道:“天大的麻煩我也不怕,何況,不是有你麽,對不對?”
這個,這個,到底是讚人還是損人呢,反正,班巔活佛感覺被兜轉了一圈,有些昏眩了,不由苦笑一下,道:“郡主,你就當本座多管閑事罷了。郡主乃性情中人,自是知道,如果人的執著一旦堅定,基本上是,他的腳步根本停不下來的。而那個男子,他沒有任何異議聽從了我的勸告,至少,說明了兩個問題。”
玉琴郡主道:“哪兩個?”班巔活佛道:“一個是執著欠缺堅定,二是,他知道他就是一個很多麻煩的人,他不願意給郡主增添麻煩。”
玉琴郡主輕輕道:“執著欠缺堅定,就是不夠情分了,我,我,但願是第二個問題......對嗎?”
她好像在向誰詢問,卻沒有任何人可以回答她。
長街清冷。
菲菲姑娘道:“郡主,更深露重,我們還是回去罷。”
玉琴郡主輕輕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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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時分,天際邊那一片紅彤彤的彩雲,預示著即將噴薄而出的日頭,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天氣。
然而,不知怎麽的,或許掌控風雨的神仙昨夜觀賞嫦娥的歌舞玩嗨喝高了,渾渾噩噩起來,便扯開了風雨袋——烏雲逐漸厚積,最後居然完全把朝陽的彩霞覆蓋。
風氣,雲湧,一抹閃電穿過了厚重的雲層,
劃破天空,宛似一條洪荒巨蛇,吐著森然的信子,待人而噬。 一響頗為悠長的雷鳴,仿佛巨大無朋的車輪碾過整片天空碾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之上,讓人被壓的仿佛都要窒息了。
然後,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的敲打著大地,濺射起無數微塵。
背著雙手的沈家家主沈寬站在他書房外的滴水簷前,隨著雨點漸密,垂簷而下的滴水逐漸成線,然後,形成了一張雨簾。雨簾之中的沈家主眉頭緊皺,終是長長一歎,喃喃道:“沈家,要完了嗎?”
他的心隱隱作痛。
黎明前夕,遠赴關東的八人回來了七人,死了領隊去關東為父復仇的沈開歡。
原本,對於淮陽沈家來說,別說死了一個年輕小輩不足輕重,即便是當初沈家最年輕的長老沈夢龍死於麻陂鎮,也不足構成對沈家產生毀滅性的打擊。
然而,沈開歡的死,卻是因為他不顧人家送回人送回劍示警之情,貿然追究,乃至實施與報復行動。
或許,他沈開歡大仇得報,可以死而無憾了,可是,沈家呢?
沈家上上下下,好幾十條人命,難道,就得給沈夢龍父子陪葬了麽?
沈家主原也想過,把這一切責任往沈開歡這個死去的人身上推,說那是他個人的主意是他私自帶人出去報仇的,一切所為,與沈家無關。
只不過,這個微弱到薄弱紙片的理由,人家會相信麽?
恐怕。
說將出來,連自己都不相信。
況且,他如果那樣做了,不管他是否對得起死去的沈夢龍,而且,也會讓沈家之人對他鄙夷,他的權威勢必要遭到很大的質疑。
無奈之下,他隻好使出最毛的招數——大舉遷移。
在黎明時刻,他作出重大的決定:凡淮陽沈家之人,務必立刻出城,然後,散開隱匿鄉村。
下雨的時候,沈寬終於以哀傷的注目禮送走了最後的一撥人。
那是他的妻子和兒女。
他們原本是如何都不願意離開的,說好的攜子之手與子偕老呢?說好的打虎親兄弟戰場父子兵呢?
難道你堂堂一族之主,都效那出爾反爾言而無信之輩嗎?
結果,在沈家主的暗示之下,被安排的那位武功高強的特派司機猝然出手,將沈家主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點昏,在沈家主虎目含淚的關注下,送上了車廂。
整個沈家,冷冷清清,只聽見雨打枝葉的沙沙聲音。
還有天上的滾滾奔雷。
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
一個沒有規則的腳步聲劃破了冷清的空氣。
然後,一把傘出現在雨中。雨傘把他的頭遮擋住了,隻可以從其頎長的身材和輕盈的步伐推測,這個一襲青衣的人,該是一個比較年輕的男子。
一個人?
一個年紀輕輕的人就癡心妄想闖入沈家,找高手如雲的沈家麻煩?
是不是有病,該吃藥了?
如果沈家主不是事先知道五毒教的“卜一腳”被半張板凳砸死,一堂之主的常無毒被半張板凳剖腹而亡,沈開歡腦袋被拍成肉餅了,那麽,他也不會接受如此接近荒謬的事實。
青衣年輕人緩緩的,一步一步的走著,而隨著他每一步的遞進,沈家主卻感覺他的腳踩著的,不是地上,而是他的身體骨節上,一節一節的被外力壓迫而作出不能的抗拒而縮緊,這樣下來,導致了,隨著青衣人的前進,沈家主的腰慢慢的彎了下去,當青衣人最終停住在五丈外的一花叢旁邊時候,沈家主的骨骼一陣咯咯作響,已經成了一個駝背的模樣,而他的額頭和臉上,布滿了痛苦的汗水。
沉默。將近有半盞茶時間,沈家主開始渾身都發抖了,腦袋垂的更低了,卻依然一言不發。
青衣人的凌厲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傘,冷冷道:“你怎麽不討饒,莫非,你想通過我的手段,準備向世人展現你的硬骨?”
沈家主低垂著腦袋,輕輕一哼,似乎極力擠出一絲氣力,道:“這是沈家之過,我作為一家之主,承擔責任,這是本分,與硬骨無關。”
青衣人道:“哦?”
沈家主道:“江湖本無錯對之分......哪怕沈夢龍身遭不幸,也是江湖規則所然,閣下送回人和劍,沈家原該承閣下之情, 可是,可是......不管如何,沈家人犯了錯,就讓我一人承擔罷,希望,希望,希望閣下放過其他之人......”
青衣人沒有回答。
沉默。
他似乎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莫名其妙的道:“你們,出來吧。”
一陣撲簌簌的響動,三個人從一處花叢鑽了出來。
一個中年白裙婦人一手牽著一個年輕人走出花叢,一男一女,年紀都在十七八歲左右,長的倒也清秀。
沈家主盡量把腦袋偏移,眼角余光看見了中年婦人和兩個年輕人,不由大怒:“我不是讓你們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你是不是非得要我對不起夢龍呢!”
白裙婦人沒有作答,拉著兩個孩子徑直來到青衣人身前,然後雙腿一彎,跪了下去。
沈家主抖的更加厲害,破口大罵:“謝群湘,你這個死三八,是誰讓你給你一顆肥膽子的,家主我的話都不聽了,我發誓,我要把你們母子仨賣掉,女的賣青樓,男的給做奴役!”
白裙婦人不為所動,垂著臉,道:“閣下,這兩個便是未亡人我的孩子,賤妾不求什麽的,如果是因為我另外那個孩子給沈家招致的災難,賤妾隻想說,你要殺人,就把我們母子仨殺掉好了,賤妾死無怨言。賤妾有點點請求,也許賤妾根本沒有資格提出,不過,此乃事實,我那孩子做的事情,的確跟沈家無關......”
青衣人緩緩道:“夫人,我想確認一件事情。”
白裙婦人道:“請講。”
青衣人幽幽道:“他們是你親生的嗎?”